要去建德之前,上網做功課:建德,古為百越地。境域水系有新安江及其支流壽昌江、蘭江和富春江。境域山地和丘陵約占80%以上。又查到:新安江,為錢塘江水系干流的上游段,發源于安徽,東入浙江省,經淳安、建德等地流入錢塘江,沿江勝跡有新安江水庫、富春江……
“淳安”“新安江水庫”,磁鐵一樣的名字讓人一怔,腦海里浮現出這一幕:
一個女孩,背手站在父親跟前,執拗地想去念書,她對父親說:如果我自己掙學費,讓不讓我去上學?父親說,好呀。于是女孩去佃農的花生地里挖花生,放在籃子里去集市叫賣。父親讓步了。那個舊時代里,識字的女孩叫應美君。她二十四歲時離開故鄉淳安,再回故鄉時,父母不在,女孩賣花生的那座古城淳安,也因興建新安江水庫而沒入水底……
經淳安迤邐而來的這一江水,除應美君之外,在建德這片山水之間,又還曾是誰之故鄉?
《富春江圖》
劉海粟 繪
建
德
(一)
楚國人伍子胥,父兄為楚平王所害,城池內貼滿緝拿子胥的畫像,楚吳交界的昭關,前有關隘,后有重兵,是不是天要滅人?子胥一夜白頭。后來,在一位義士的襄助之下,伍子胥闖關過陣,翻山越嶺,終于抵達今日建德的富春江邊。追兵仍窮追不舍,舉目處,竟又河湍水急,白浪滔滔。那一日,這位后來的吳國大夫于江岸仰天長嘯,忽而遠處有翁撐一葉扁舟,遠遠劃來。
當年子胥仰天長嘯處,隱居躬耕處,那些江渚,田畈,村莊,如今的建德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伍子胥廟、子胥野渡、胥村、胥洞、胥嶺……兩千多年來,他仿佛一直生活于此,從未離去。
(二)
陸游于嚴州府(今建德市梅城)任知州是哪一年?他六十多歲時。一旁有學人答。那么,應是詩人被貶夔州(今重慶奉節)做通判,從陰山(今紹興)入蜀、一路寫下中國第一部長篇游記《入蜀記》之后了。
《入蜀記》中,除去沿途文史考辨,風土人情,一些日常記錄也是絕章:“二十五日晚,葉夢錫侍郎衡招飲,案間設礬山數盆,望之如雪。”礬,白礬。昔日士大夫家中宴飲,席上置它解暑。
船泊寺外,寺中飛橋小亭,“池中龜無數,聞人聲,皆集,駢首仰望……”
“宿楓橋前,唐人所謂‘夜半鐘聲到客船’者。”
古嚴州,陸氏祖孫三代前后在此為官,做知州。陸游在任內的三年間,寫下了著名的兩章《勸農文》,同時他的《劍南詩稿》《老學庵筆記》等初刻本,也于此間相繼問世。
(三)
建德市新安江與蘭江匯合的河段,始稱富春江,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描繪的是江岸的哪一段?沈約“千仞寫喬樹,百丈見游鱗”,寫的是哪一段?白居易寫《憶江南》(之一):“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吟的又是哪一段?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寫新安江流經建德西部的一段江水: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同一時期還創作有《問舟子》:
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
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波。
關于黃公望,建德人會對你講:富春江北有大嶺山,黃公望晚年隱居于此。他每游富春江,見山中風景,必取筆展紙,摹寫下來。他以大嶺山為臨摹對象,畫出了《富春山居圖》。從書中查到,他的創作時斷時續,直至83歲那年方才成稿。此圖描繪了富春江的兩岸秋色。只可惜畫卷被毀成了兩段,《無用師卷》一段,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另一段《剩山圖》,藏在浙江省博物館。
(四)
在梅城的三江口岸,你已看不到昔日的壯觀了。船舫櫛比,頭亭船、白茭船、交相比鄰。(清)戴槃《嚴郡九姓漁船考》中載,“其船有頭亭、白茭兩種,皆習絲弦、大小曲,以侑觴寢。”
他們以船為家,以漁為生,《嚴州古城——梅城》記,“白茭船演變為純粹的妓船,應是晚清和民國的事了”。他們的身世各有說法,其中一種,他們是南宋亡國士大夫的遺人,“兩槳一舟,自成眷屬”。遺人們共九個姓氏,被稱為“九姓漁民”。另有記載,他們“不知所自始,相傳陳友諒明初抗師,其子孫九族,貶入舟居……”
被“貶入舟居”的“九姓漁民”,如今大多上岸,唯極少數老人,業已成習,仍居水上。
與“九姓漁民”生活方式迥然不同的葉氏人家,如一株巨樹,根深葉茂,獨樹成林,一脈相承。在同一座村莊,同一山下,葉氏家族已繁衍三十一代,“十世同堂”。
始建于南宋的新葉村,如今全村人口約700人,95%姓葉,他們同宗同族,有共同的祠堂,共用的水池,屋與屋之間,以天橋相連。
白墻黛瓦,一只老郵筒默立在一汪水池旁,仿佛整座村莊,不經意間被遺忘在了時間深處。
(五)
建德二日,那個夜晚,我與杭州的作家去新安江邊戲水。有老者用網兜捉蝦,比蚊蟲大一點的小蝦。老者捉回家喂養烏龜,他的小孫子遠遠跑來:爺爺,爺爺,那邊有人捉到了泥鰍!
我們借來老者的網兜,順著水草去網,小蝦在波光粼粼的夜色中,碎銀一樣,一閃一閃。掬一捧水飲,有回甘。脫掉鞋,我們將腳伸進水里,感受著水的涼意。無論寒暑,終年14至17攝氏度。建德新安江——發源于安徽徽州境內的這一泓水,融雪而來,初入世時,當是這樣的清涼。一路顛躓,是否寸心已亂?淳安與建德的水域筑起了攔河大壩,高達105米的新安江水電站,讓“水”有了家園。“水”之“家”,一如人,因群居而有社會,而有國家,而成時代。
那個清晨,我站在窗前看新安江面的霧——從水庫流來的深潭一般冰涼的湖水,與河面溫差所形成的平流霧,謎一樣彌漫江面。
一艘船駛于江面,須臾之間,又沒入茫茫白霧。白霧之外的這座古城,還有一個地方,“建德人遺址”,留下舊石器時代那些古物、古化石的地方,那是人類的故鄉。
這里,浙江省建德市,是你得見與不得見的無數人與事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