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以蘇州為中心的祝允明、文徵明、王寵等吳門名家各有所擅,多以行草書稱勝,能并蓄前賢之長,或娟美清雅,或樸拙疏簡,不一而足。及至晚明書壇,董其昌遠追晉唐名家,行筆運墨能得古法之美,而形成疏秀平淡、風華自足的藝術特征。
然而,部分書家并不滿足于其時妍美流變的書風,而是思考如何求新、求變,欲以雄強奇崛的氣勢與縱橫開闔的筆墨,另辟蹊徑,獨樹一幟。于是,以怪為美、追求視覺效果的風潮蔓延開來,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倪元璐等為其代表。
黃道周 行書詩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王鐸書法的個性化極強,筆墨濃重,線條恣肆,結體險峻,在明末清初的書壇可謂標新立異。
彭而述《擬山園選集·序》載:“四十年來,薦紳士大夫罘罳綺疏,無先生一字,則以為其人鄙不足道?!庇纱丝梢姡欠疋巡赝蹊I的書跡已然成為彼時衡量為人清雅與否的一個標準?;蛟S,此言有夸張的成分,但王鐸書法深得時人贊譽與喜愛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王鐸生活的年代去今不過四百馀年,存世的書法作品頗多,就內容而言可以大致分作臨古與詩文應酬兩類。從臨古的作品中,能夠見到他求法先賢的刻苦精神和汲取古人筆法、體勢優長的態度。從詩文應酬的作品中,能夠見到他勇于突破藩籬、自領風標的藝術面目。
對于王鐸臨古,龔鼎孳曾評云“文安公書法妙天下,真得晉人三昧”。這道出了王鐸書法的一個源頭——求源晉人。
王鐸臨古的主要對象是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旁及王筠、郗愔等書家。在晉人之外,王鐸取法古人的范圍有限,其小楷源自曹魏的鐘繇,大楷宗學唐代顏真卿、柳公權,行書最重宋代米芾。
王鐸《草書臨王羲之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年幼的王鐸臨習書法,由王羲之入手,他在跋《集王圣教序》中提到“余年十五鉆精學之”。在56歲時,他為宋拓《圣教序》寫下一段題跋:“每遇煩憊一披矚,輒有清氣拂人,似游海外奇山,風恬浪定,天光水像,空蕩無岸。此中消息,如文如詩??谥畷糟觯豢蓡我?。即強形容,佗人未必喻。故曰:可為知者道”,能夠見到他對王羲之書法的酷愛程度。
限于家境寒苦,王鐸習書沒有對臨名家墨跡的優渥條件,所以臨寫前人書法是從刻本開始的,《圣教序》即為其一,更多的還是來自于《淳化閣帖》中王羲之父子及晉人法書。
王鐸臨古重在晉人,既是外部環境使然,也是他對于書法創作的認識與選擇使然。他在58歲總結學書的體會時言及“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源羲、獻,人自不察耳。動曰:某學米,某學蔡。又溯而上之曰:某虞、某柳、某歐。予此道將五十年,輒強項不肯屈服。古人字畫詩文,咸有萭彟,匪深造博文,難言之矣?!?/span>
王連起先生在論述王鐸學古以羲獻為宗之際指出,在體味晉人法度嚴謹之外,王鐸對其時書體自古草向今草、隸書向楷書的轉化,筆法與行氣章法的空前豐富與創新意識更為重視,其“認準羲獻,就是認準了書法藝術發展的正確方向?!瓡x唐以后,王鐸只學米芾一人,也是因為米書有縱肆奇險、筆勢凌厲、鋒開八面而沉著痛快的雄強之風?!?/span>
不難感受到,王鐸臨古是要借古開今,以塑造自己的藝術風格、成就個人的書法藝術。
談到王鐸臨古以外的墨跡,楷書殊少,行草最為常見。
其楷書宗學顏真卿、柳公權為多。顏書雄秀端莊,結字方中見圓,用筆渾厚強勁,大氣磅礴。柳書則骨力勁健,結體嚴緊,點畫瘦硬,以遒勁爽利見勝。顏柳之書并美于世,堪為百代楷模。
王鐸楷書結字欹側生姿,行筆沉著穩健,兼得“顏筋柳骨”之長,隱有兩人的筆墨韻味,然而亦有略顯僵硬板滯、局促難安的些微遺憾。
王鐸《行楷書王維詩》卷行書自題 故宮博物院藏
行草書是王鐸的長項,從羲獻父子學到的推陳出新、從顏真卿處得來的雄強豪壯、從米芾處獲取的酣暢恣肆,在數十年臨池習字之間,反復錘煉,日益精進。
黃道周談及老友王鐸的書法時言道:“行草近推王覺斯。覺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傅山也曾評論王書:“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合拍,遂能大家”,這為我們審視王鐸書法提供了一個角度。
任何書家都會經歷不斷成熟的階段,王鐸同樣不可避免循序漸進的過程。
早年的書作中,更多地展示出王鐸于二王書跡刻本與《閣帖》里尋覓到的精妙筆法,體現了他對藝術形式的準確把握與對藝術規律的深刻理解。
王鐸《草書臨郗愔帖》軸 故宮博物院藏
中年時期,他的創作源泉多是源自米芾的書法。對于米書,崇禎十六年(1643)八月王鐸在跋《吳江舟中詩》時給予了高度評價——“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規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跋《告夢帖》之際同樣不吝夸贊之語——“(米芾書啟)灑落自得,解脫二王,莊周夢中,不知孰是真蝶,玩之令人醉心如此”。在此可見王鐸審美取向的調整,更表明了其在這一時期藝術實踐的切入點與著力點。
從王鐸存世的崇禎末年書作之中,總能見到米書的影子,無論筆法的跳宕起伏還是結字的欹側生姿皆然。王鐸在深入理解米書特點之后,加以取舍演繹而成的別樣風姿,正是其才氣過人的完美展現。
王鐸《行書送友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入仕滿清的九年之間,王鐸無意政事,沉心文藝,書法則信筆揮寫,落墨成趣,雖無以往的縱逸奇險,但在平和內斂一道多有所得,所謂“縱而能斂,故不極勢而勢不盡”,確是此時的寫照。
王鐸《行書思臺州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總之,在明末社會審美趣味的變化與鼎革之際亂世時風的條件下,王鐸對于書法藝術的潛心研究與堅持實踐,使之最終成就不凡,獲譽殊多,頗具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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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發于《紫禁城》雜志2016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