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吳增定老師開設的《西方政治思想(現代)》課程是本學期的通識核心課程之一。
博雅哥今天帶來的是吳增定老師本學期的課堂實錄。吳老師圍繞盧梭的人民主權原則進行闡釋,指出其本質是全體對全體的權利讓渡,徹底顛覆了人類的政治歷史和政治思想歷史中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二元對立的模式。
Vol.1155.1
課堂實錄
盧梭的人民主權原則
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 | 吳增定
政治統治的基礎是什么?盧梭給出一個最為激進的解釋,他將其稱之為“原始的社會公約”。
我們在講霍布斯時也強調過,契約的基礎是一種同意(consent),或者說一種意志。我的同意是我的意志,我的意志體現了我的自由。我們可以注意盧梭和霍布斯的不同解釋。一方面,他們兩者解釋的原始理由是一致的,原始的社會公約都是基于同意或者意志。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在具體的論述層面有很大的差別。
在盧梭看來,每個人都將自己的一切自由和權利都毫無保留地轉讓給一個集合體。請注意,盧梭所說的轉讓意味著毫無保留地把權利轉讓給一個集合體。相比之下,無論是霍布斯和洛克,他們所理解的契約或公約實際上都沒有擺脫“被轉讓的對象是特定的人”的規定,這個“被轉讓的對象”就是“中立的第三方”。但是,如果你要把權利轉讓給中立的第三方,就會產生一個問題。假如中立的第三方是一個或某些特定的自然人,那么當你把權利轉讓給這個或這些具體的自然人之后,你們之間的統治關系仍然是存在的。被轉讓權利的人是主權者,而轉讓權利的人是被統治者,或者人民。這樣一來,統治者對被統治者或主權者對人民的統治關系仍然存在著。按照霍布斯的解釋,人與人之間達成契約,一致同意要把(除了自我保存的自然權利之外的)權利轉讓給中立的第三方,也就是主權者。而在洛克的解釋中,人民把政府的權力委托給他們的代表。但是,代表者和被代表者之間的統治關系仍然是存在的。總之,被轉讓者和轉讓者之間是分割開來的。
反觀盧梭的論述,在人民之中就不存在轉讓者和被轉讓者、被統治者和統治者之分。所有的人都把權利轉移出去,所有的人同時也是接受者。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就形成了一個集體,這個集體就是人民。最初,每個人都是處于一種原子式的狀態。但是如果經過一個這樣的轉讓,就會形成一個集體,沒有人能夠超越于這個集體之外。盧梭的社會公約意味著,每個人不是將權利轉讓給特定的人,而是轉讓給包括自身在內的一個集體,也就是人民。簡單來說,社會公約就是全體轉讓給全體??雌饋砟愫孟袷欠艞壔蜣D讓了你的一切權利,但實際上是你在作為人民的一份子的意義上又獲得了全部的權利。因為你不是轉讓給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轉讓給了集體,而我們所有人都是集體的一部分。
Baker, H. (2014). Locke and Rousseau.
對于通過這種通過“原始的社會公約”所形成的集體,盧梭給了一系列的名稱,如“社會”、“國家”、“人民”、“主權者”、“公民”等。人民和主權者、被統治者和統治者之間的區分消失了。人民既是統治者,又是被統治者。簡言之,人民才是真正和唯一的主權者。
換言之,盧梭認為,主權者不是高于人民的,不是超越于人民之上的。因為如果主權超越了人民,那么統治和被統治的不平等結構就仍然沒有被消除。盧梭同時也強調,這個群體中的個體也可以稱之為公民。從個體上來看,當一個人通過社會公約進入集體之后,他就成了人民中的一份子。在這個意義上,他就是公民(citizen)。因此,公民和人民的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公民是從集體的意義上來講,人民是從個人的意義上來講。此外,盧梭有時候也把人民主權的國家稱為共和國(republic)。這種政治統治是真正的、最嚴格的、人民的自我統治(人民既是統治者又是被統治者)。這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人民主權(popular sovereignty)原則,它也是現代政治的基本的原則。
“原始的社會公約”最重要的特點是,它要說的權利的讓渡是全體對全體的讓渡,而不是對某些人的讓渡。在這個意義上,盧梭堅決反對代表制或代議制(representation)。也就是說,代表制不能成為政治統治的原則。因為每個人的意志都是不一樣的,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擁有他自己的、不能被代表的自由意志。一旦我意志被代表了,那就意味著我的意志完全被否定了。但是我們也不要走到另一個極端,不要以為盧梭贊成直接民主制。事實上,盧梭并不贊成直接民主制的。一方面,他的確是反對代議制,但他是在主權的意義上、是在最高的層次上反對代議制。另一方面,實際上我們會看到,在談論具體的政府形式時,盧梭認為民主制并不是很好的政府形式。因為這意味著,人民既是主權者,也就是既掌握立法權力,又掌握執行權力,這就很容易導致一種政治專制。在政府形式的層面,盧梭認為選舉的貴族制更好。這兩方面是不矛盾的。在主權的層面,也是在最高的意義上說,人民的意志是不能被代表的。因為人民的意志想要的就是自由,而代表制會讓人民的意志變得不自由。
對于人類的政治歷史和政治思想歷史來說,盧梭的“人民主權”思想堪稱是一個最徹底的革命,給現代政治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顛覆。因為他第一次徹底地廢除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二元對立結構。我們之前跟大家講過,古典政治哲學家只要說到統治,就一定默認它是一些人統治另一些人。就像中國的孟子所說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皠谛恼摺迸c“勞力者”,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這兩部分人肯定是不一樣的,否則政治的統治關系就不存在了。在古代政治思想家之中,甚至在盧梭之前的現代政治思想家之中,對于這種二元結構的默認幾乎成為一種本能。任何政體或政治組織形式,看起來雖然有很多差別,但本質上都是一種統治和被統治的關系。但是,盧梭第一次對于這種二元結構提出了非常徹底的挑戰,他用人民主權勾銷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區分。在這個意義上,盧梭已經預見到了馬克思所講的階級和國家的消亡。因為人民主權的原則被貫徹到底,那么人民就既是統治者也是被統治者,這樣一來,階級就不會存在。沒有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區分,國家也會消亡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自由人,只服從法律,而不是服從某個或者某些人。看起來好像我在聽你的命令,但實際上我在聽法律的命令。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是,法律的本質是什么?盧梭認為,法律是人民自己作為主權者參與制定的,所以服從法律就是服從自己,因為法律是自己意志的表現。一個人的意志之所以是自由的,就是因為他的意志只服從自己所立的法。因此,真正的自由或意志自由就是一種“自我立法”(self legislation)。在這里,盧梭已經非常清楚地表達了康德的道德哲學的基本原則??档抡J為,道德自由的本質就是意志的自我立法或自律(autonomy)。在這一點上,康德無疑是受到了盧梭的巨大影響。
此外,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盧梭的道德哲學同樣是一種劃時代的、革命性的轉折。在此之前,西方的道德哲學傳統是所謂的自然法。也就是說,道德哲學家們習慣于從自然中引申出某種法或道德規范。在這一點上,古代和現代自然法是一致的,盡管二者對于自然的看法完全不同。但是,盧梭徹底否定了自然的規范性含義。他認為,從人的自然本性中推不出人應該是什么、應該做什么之類的道德規范,也就是法。真正的法,也就是具有道德規范性意義的法,是人的意志自己制定和自己服從的法。換言之,真正的道德法(或道德法則)不是任何意義的自然法,而是一種自我立法。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出的人民主權原則同他在《二論》(《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中的相關思想是內在一致的。我們在前面說過,盧梭《二論》中認為,自然狀態中的人是自由的,相互之間也是平等的;但進入文明社會中,這種平等的自由就喪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不平等。在《社會契約論》中,盧梭通過人民主權的原則在政治的意義上恢復了自然狀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是自足、獨立的自由人,相互之間是完全平等的。自足意味著,人的能力和他的需要是一致的,不會追求超出自己能力的不平等。同時,“原始的社會公約”也使得每個人都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權利都讓渡出去,不會保留某種或某些特權。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在原始的社會公約中,假如我讓渡了全部權利,而你卻沒有讓渡全部權利,那就意味著你保留了一些權利,也就是說,獲得了某種特權,成為了特權階層,擁有了一些超出了別人擁有的東西,這就會導致不平等。只有所有人把所有的權利都讓渡出去之后,才會有徹底的平等。
補充一下,盧梭的“原始社會公約”思想也被當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所繼承。眾所周知,羅爾斯是二十世紀“社會契約”理論的復興者,他的一個非常重要思想就是“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事實上,“無知之幕”跟盧梭的“原始社會公約”的意思非常接近?!盁o知之幕”意味著,我們在討論公共政治問題時,比如原始的自由權利問題,必須要假定所有人都是無知的,即對別人的事實狀況一無所知,如性別、階級、財富、地位、宗教信仰等,僅僅知道他是一個理性的自由人。羅爾斯認為,只有基于這樣的前提所達成的共識或約定才是公正的。盧梭的意思也差不多。
此外,盧梭認為,在人民主權的共和國之中不存在政治和社會的不平等,不存在統治和被統治、奴役和被奴役的關系。在這一點上,它同自然狀態也非常一致。盧梭并不否認人在自然意義上的差異性。比如說,有的人比另外一些人智慧,有的人比另外一些人漂亮、能干、身體強壯等等。但是,他特別強調,這些自然的差異性不能成為要求各種法律、政治和社會的不平等的理由。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變成相互的平等、自由、自足,好像是從更高的層次上又返回到了自然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