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虎叢談】
作者:梓堂
攝影:王敏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講:“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
什么是“一筆書”?
一個字的每個點畫都連接起來,上下幾個字也都連在一起,中間沒有斷開,就是米芾講的“一筆書”了嗎?
是不是我們常講的,說某個人好厲害,可以一筆寫多少多少字?
林散之在“風雨送春歸”這件作品中,經常3到5個字從頭至尾連在一起,這是一筆書嗎?
用蓄墨多的長鋒羊毫,把多達幾十個字的筆畫都連在一起,就是一筆書了嗎?
行草書很多筆畫上下連接,可楷書中很多筆畫是不相連的,比如簡單的“一”、“二”、“三”等字,米芾講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的楷書又怎么會是一筆書呢?
既然米芾講到褚遂良,剛好梓堂這兩天正在看褚遂良(596—659)的《伊闕佛龕碑》,我們就從一些基本的點畫談起,看看他的一筆書是怎么一回事吧。
《伊闕佛龕碑》為褚遂良46歲所書,本文選用的拓本為明代何良俊清森閣舊藏明初拓本。
上圖“以‘字中標注的地方,是先寫”豎“,然后再提筆重新寫”提“嗎?
而”之“字中標注的地方從外形上看,撇“的起筆頂端明顯要高于”橫“的收筆位置,分開寫的特點看起來還是蠻明顯的嘛。
”哀“字的”豎提“,和”中“字的”橫豎“,從字的外形上來看,一筆寫成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怎么辦?當代人發明了一個新的詞語——調鋒,在一個筆畫的尾部筆鋒在原地打轉、挪移,調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再寫下一筆。
這樣的話,”哀“和”中“字標注的地方從外形上看起來也是一筆完成。
這種調鋒跟分開兩筆寫,本質上有區別嗎?僅僅是筆離不離開紙的差異嗎?
但無論怎么調鋒,從筆鋒的運行方向上分析,其實還是兩筆寫成,跟筆是否離開紙沒有任何關系。
比如“包字的橫勾,調鋒時,總會出現一個向右的筆畫,還有一個從右上往左下的筆畫,其實還是兩筆,等同于寫一個橫畫和一個短撇。
如”表“字的豎提——
無論怎么調鋒,還是分成了一個豎畫和一個提畫兩筆去寫,筆鋒的運動方向一個向下,一個從左下往右上。
再如”結“字的左邊——
左邊常見的這個部首,中鋒用筆的調鋒,無論快慢、筆是否提起離開紙面,筆鋒運動方向都發生了改變,實質上還是兩筆。
同樣在一個筆畫沒有連接的字,如一、二、三,是怎么如何調鋒的?
這也是常見的”一“字的寫法,這里面的調鋒次數可就多了。
如果按照筆鋒運行的方向分析, 這一筆起碼寫了5筆。
那么,米芾講的褚遂良的“一筆書”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樣寫,才叫“一筆書”?
《八卦圓圈歌》:“練藝轉掌是首功,以圈為法要走圓,圈里為里圈外外,圈為先天八卦盤。”
好的拳師,每一個招式承前啟后、起落之間總是在一個或多個圓運動內,如果東一拳,西一腳,就會手忙腳亂,不但打不到對方,反而自己時時露出破綻、空檔。
書法也是同一個道理。
每一筆起頭收尾都是一個內向的圓運動,每一個字自然也就在圓運動以內;每個字的收筆無論是牽帶出下一個字的第一筆,還是蹲鋒彈起再落下開啟另外一筆,也都是在一個內向圓運動內。
所有的筆畫以及字與字之間的承接呼應上,均圍繞著一個或多個逆時針或順時針的內向圓運動進行,這樣筆勢才能終一而不中斷,而是自然銜接,連綿不絕,就像一股氣盤旋在每個點畫、每一個字之間,有始有終。
此謂“一筆書”。
把筆畫簡單地拖連在一起,而沒有遵循圓運動的法則,東一筆,西一筆,有時看似連在一起,其實是死拉硬拽在一起的,筆勢早就中斷了。
還是從一個橫勾開始講起,比如“宮”字的橫勾。
這個橫勾是筆鋒絞轉運行到尾部的時候,打開鋒,鉤的起筆處就會比橫畫高,然后蹲鋒向左下出鋒。
跟前面舉例的”之“字這個地方的寫法是一樣的。
也可以不打開鋒,而是直接切筆向左下蹲鋒而出。
也可以在橫畫的尾部打開鋒或者不打開鋒,然后蹲鋒向下彈出,寫成橫豎。
這個方法,跟”表“字中的豎提和”結“字中的左邊本質上是同一種方法,只不過是筆鋒的方向角度有所不同。
記得2013年初,在杭州跟梁師第一次學習這個橫勾筆畫的時候,梁師只是要求我們橫畫寫到尾部的時候,筆鋒要頂住,不要繞到后面去,而要往前用力,像鏟鏟子一樣鏟出去,還沒有要求筆鋒要絞轉出去。
而這個簡單的動作,那天下午我練了兩個小時也沒有學會。
一晃三年多過去了,今天這個演示的視頻,還是做得馬馬虎虎。
在“黑老虎叢書”《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第38頁,有三個“之”字,第二筆橫畫和第三筆撇都不相連,第二筆皆蹲鋒彈起,落筆即蹲鋒向左下出鋒。第三筆起筆位置皆高于第二筆末端。
不但如此,而且前面兩個“之”字起筆的右下端也高出第二筆的末端了。
做到這一點,不容易,手勢要對,第一筆橫畫末端蹲鋒彈起時手腕絲毫不能動,落下時穩穩頂住筆鋒,旋即打開筆鋒。如果有一點提按的動作,一筆就完不成了,點畫還會走樣。
《伊闕佛龕碑》中的“之”字,第二筆橫畫的末端大都與第三筆撇畫相連。
第一個“之”第二筆的起筆位置完全低于第一筆的末端,后面兩個“之”字,第三筆的右下端低于第一筆橫畫的下端。
相較《九成宮》來講,這兩筆連起來寫要相對容易多了,不連起來,還一氣呵成,技法就高多了。
這也是75歲的歐陽詢比46歲的褚遂良高妙所在。法還是同一個法,褚遂良這個時候還沒有達到精熟的程度。
《伊闕佛龕碑》中的筆力相對于他晚年的《雁塔圣教序》而言,筆力還是弱了不少,而且一些字中還存在筆力不均一的現象。
這里還是以橫勾這個筆畫舉例。
“宣”和寶”的橫勾處,都是在橫畫的尾部鋪鋒旋即蹲彈而出,具體來講是同一個方法。
相較而言,”宣“字的橫勾就顯得生硬許多,筆力外露,主要原因是筆鋒絞轉幅度較小,而且有那么一點點偏鋒。
”寶“字的橫勾就顯得圓厚許多,筆力內含。
”宗“和”珰“的橫鉤是同一個寫法。
“宗“字的橫勾筆力弱,原因是偏鋒多了許多。
而””珰“字整個字每一筆寫得都好,這一筆橫勾寫得尤其好,點畫沉厚圓勁,該處蹲彈得極為爽利,不輸歐陽詢。
在整個《伊闕佛龕碑》中,每個點畫都能寫到位,圓勁有力,結體又穩妥的字并不多見。如果褚遂良46歲時每個字就能達到“分”、“化”、“難”、“能”、“其”、“地”這六個字的水平,那么他最終的成就不會低于歐陽詢和虞世南。
學法的過程,是一個日積月累、循序漸進的修行,他從歐陽詢、虞世南學到筆法,再把筆頭的功夫一點點練出來,何其難哉!
如果我們大致明白了”一筆書“的基本道理,在練習的過程中有一點點的體悟,就會知道《陰符經》墨跡本每個筆畫之間都是斷開的,毫無筆勢可言,鋒全是死的,一筆也挨不到褚遂良書法的皮毛,點畫軟弱、結體丑陋,是件書法偽作垃圾中的垃圾。
看到古人前賢的書論,在實踐中細心揣摩真正的含義,而不要去突發奇想,動不動發前人所未發。
無論多么高妙的技法,古人其實早就講過了。
學習書法上,我們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印證古人說法。
今天聊“一筆書”,也是如此,也純屬多余的廢話。
2016年10月13日梓堂于深圳瞻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