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界一般將分襠袋足鬲看作是西北戎文化的遺存。然而,正如李鋒所指出:“袋足鬲為陜甘一帶幾種文化所共有。”(注:李鋒:《先周文化的內涵及其淵源探討》,《考古學報》1991年第1期。)而戎又有多種。姬周族從不窋到古公亶父居豳以前在馬蓮河至涇水中游所交往的“戎狄”族與古公亶父遷岐后所聯姻的姜嫄族,應該是有區別的。因此,碾子坡遺址與劉家墓地雖然都有袋足鬲,但兩者之間并不能簡單劃等號。如果我們承認劉家墓地就是古公亶父所聯姻的姜戎族文化,而它的一、二期在古公遷歧以前即已存在(相當于殷墟文化第二、三期),那么它的淵源又在哪里呢?
曾有學者指出,劉家姜戎文化與甘青地區的辛店文化和寺洼文化有關,因為它們之間有一些相同處(注:盧連成:《扶風劉家先周墓地剖析》,《考古與文物》1985年第2期。)。如劉家晚期的鬲、雙耳罐、腹耳罐等器種與辛店文化同類器物形制特征幾乎完全一致;劉家墓地的隨葬石塊習俗,也在寺洼文化中出現。
“但是,劉家文化面貌上與甘青地區諸青銅文化也有相當的區別。如辛店、卡約、沙井文化都有彩陶,劉家墓地沒有發現彩陶。寺洼文化雖然沒有彩陶,但與劉家文化面貌差別較大。與劉家文化面貌最相似的是辛店文化,但這只是對劉家文化晚期而言。如辛店文化陶鬲多有近乎鏟形的偏足根;陶器紋飾細而淺;雙耳罐、腹耳罐多為鼓腹,并出現了圜底。這些都是劉家偏洞室墓葬的形制、埋葬習俗具有強烈的自身特點,時代應早于辛店文化。”(注:陜西周原考古隊:《扶風劉家姜戎墓葬發掘簡報》,《文物》1984年第7期。)這些事實說明,劉家姜戎文化與西北甘青地區的辛店文化、寺洼文化只存在某些聯系,而不存在淵源同族關系。那么,劉家姜戎文化是否有可能來自渭水的東南地區呢?這一設想在考古學上還缺乏直接證據,但在古文獻中卻為我們提供了較明晰的線索,本文就此提出討論。
一、姜與夏同源
周與夏同源,姜亦與夏有關。據《國語》可知,姒姓的夏與姜姓族同時受封于夏禹之時,而其遠祖則為黃帝與炎帝。《國語·晉語四》:“昔少典氏取于有◇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國語·周語下》:“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墜高堙卑,以害天下。皇天弗祝,庶兄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 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釐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工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皇天嘉之,胙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物豐民人也。……有夏雖衰,杞鄫猶在。申呂雖衰,齊許猶在。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皆黃炎之后也。”《國語·周語中》:“齊許申呂由太姜。”由上所述,可得其關系如下:
關于姜姓呂氏佐禹治水有功而封這一史實,還見于《史記·齊太公世家》:“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可見,姜與夏兩族關系至為密切,何況他們還同源于少典氏。
二、姜姓初封在豫西
《國語》說,姜姓族是因為其祖四岳助禹治水有功而封。眾所周知,鯀封崇山即嵩山,禹都陽城,在嵩山南面的登封市告成鎮。而姜姓祖先四岳,徐旭生先生認為即太岳山名,也就是嵩山(注: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孫詒讓《墨子間詁》謂“四”與“太”因篆文相近而互訛。其說可從。故《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說:“姜,太岳之后也。”《左傳·隱公十一年》:“夫許,太岳之胤也。”《國語》謂姜、許為“四岳”之后,《左傳》則稱為“太岳”之后,可見“四岳”即“太岳”。《史記·齊太公世家》謂“太公望呂尚”因“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而“從其封姓”。楊向奎先生謂“太公望”的稱謂來自地望,“太望”實指太岳(注: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又為一證。
因為姜姓和姒姓都起源于嵩山,而且姜姓先祖共工和姒姓先祖鯀都是因為堙洪水而敗,而先祖四岳與禹又都是因疏洪水而封,以致于童書業、姜亮夫等先生均以為共工與鯀為一人之分化,筆者以前亦信從其說。其實,這只是說明了兩族密切關系而已。正如楊向奎先生所說:“我們不必把共工和鯀說成是一個人,他們同是兩個氏族的祖先。這兩個氏族:夏與姜都有過洪水的傳說,都有過治水的名人,當它們合并成一個部族后,彼此影響,不同的人物而有相似的遭遇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從他們的交互影響中可以看出這兩個氏族的融合過程,因而我們可以說姒氏與姜氏的結合早于姬氏與姜氏的結合。”姜族與夏族以嵩山為中心,而其活動范圍還要寬廣一些。這可以從小“九州”的地望中找到線索。先秦文獻里,有“禹治九州”之說。《左傳·襄公四年》“茫茫禹跡,畫為九州。”《山海經·海內經》:“帝乃命禹卒布以定九州。”《楚辭·天問》:“何所營,禹何所成?……九州安錯,川谷何洿。”王逸注:“言九州錯廁,禹何所分別之?”關于“九州”的具體范圍,《左傳·昭公四年》說:“四岳、三涂、陽城、太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以上諸險的具體地望均可得而說。
四岳:即太岳嵩山,說已見上。
三涂:杜預注:“在陸渾縣南。”《水經·伊水注》伊水“逕其下歷峽北流,即古三涂山也。”熊會貞疏:“在今嵩縣西南十里。”
陽城:在嵩山南面的登封告成鎮。《國語·周語上》韋昭注:“夏居陽城,嵩高所近”。《史記·夏本紀》集解:“今潁川陽城是也。”《括地志》:“陽城縣在箕山北十三里。”《水經·潁水注》楊守敬疏:唐告城即陽城縣治。”
太室山:杜預注:“在陽城縣西北”,即登封嵩山的主峰之一。
荊山:顧頡剛先生以為即今河南西部靈寶縣的西邊(注:顧頡剛:《史林雜識·爪州》,中華書局,1963年版。)。
中南:又稱終南山,即今之秦嶺,在西安南郊,包括陜西的藍田、洛南、商縣、山陰、商南一帶。
總上可見,所謂九州之險,位于今河南西部和陜西省的東南部。這就是禹所治的九州,亦即早期夏人的活動地區。
而這九州之險也是姜姓的活動區域,因為姜姓又稱姜戎。《左傳·哀公四年》則載有“九州戎”之說:“楚人即克夷虎,乃謀北方,……蠻子赤奔晉陰地。司馬起豐析與戎狄以臨上雒,……使謂陰地之命大夫士蔑曰:‘晉楚有盟,好惡同之,……’士蔑乃致九州之戎,將裂田以與蠻子而城之,且將為之卜。蠻子聽卜,遂執之。”杜預注:“九州戎,在晉陽地陸渾者。”陰地又見于《左傳·宣公二年》:“夏,晉趙盾救焦,遂自陰地及諸侯之師侵鄭。”杜預注:“陰地,晉河南山北自上洛以東至陸渾。”高士奇《春秋地名考》卷四云:“晉上洛,今西安府洛南縣;陸渾,今河南府嵩縣。其地南阻終南、北臨大河,所謂河南山北也。”清代洛南縣,即今陜西省洛南縣;陸渾,即今河南嵩縣以北的陸渾鎮;盧氏縣,在洛河上游,嵩縣以西。由此可見,“九州戎”的范圍與上述禹治九州六險的范圍大致相當。換言之,禹所治的九州六險亦即早期姜姓族的活動范圍。
三、考古印證
姜與夏同源,早期活動范圍又大致相同,已如上述。在考古學上,其時代相當于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細言之,則有王灣類型晚期(或稱王灣三期文化晚期和三里橋類型)。
王灣類型的文化遺存主要分布在嵩山以南的潁、汝河上游和嵩山以北的伊河、洛河、澗水一帶。王灣類型的早期與仰韶文化相接,而其晚期(或稱王灣三期文化晚期)經汝州煤山遺址和密縣新訾遺址的驗證,知其直接發展為二里頭文化。
嵩山以南穎河流域的登封告城鎮王城崗遺址和禹縣瓦店遺址均屬于王灣三期文化晚期類型。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以來,有關專題組專家對該兩處遺址作了進一步復查和發掘,證明該兩處遺址的文化面貌均為龍山文化晚期,而又與二里頭文化緊密相連。專家們認為,該兩處遺址當屬早期夏文化,與鯀禹啟時代大致相當。具體論證詳見方燕明《夏商周斷代工程“早期夏文化研究”專題報告》。
三里橋類型分布于嵩山以西的嵩縣、欒川、盧氏等地,與陜西的洛南、商縣、丹鳳、商南等相接。據鄭杰祥先生介紹:“三里橋類型與陜西‘客省莊類型’文化和晉南龍山文化相比,其文化面貌雖然有所區別,但是大同小異,總的來看應屬一個文化體系,可見這個文化的分布地域和相當年代,與上述文獻記載的姜戎部族的活動地域和存在年代基本符合。因此,我們認為三里橋類型的文化遺存,可能就是姜戎部族文化,簡稱之為‘姜戎文化’。在豫西地區,三里橋類型的文化被二里頭文化所取代。”(注:鄭杰祥:《論禹、戎禹和九州的關系》,《中原文物》1997年第3期。)
四、姜戎族的西移
姜姓族與夏族是極為密切的同盟者。李伯謙先生在《二里頭類型的文化性質與族屬問題》一文中指出,夏文化發展到二里頭第二期時,曾遭到夷人的入侵,到了二里頭文化第四期末,則被商人所滅。于是夏民族便四處遷移。姜姓族大概也在這兩次政治變故中與夏人一起撤離嵩山中心。
其中一支是隨夏人向北到了晉南、晉中地區。史書稱“燕京之戎”、“余無之戎”、“北戎”等,詳見《國語·周語》、《竹書紀年》、《左傳·成公元年》、《史記·周本紀·趙世家》、《后漢書·西羌傳》等。在殷墟卜辭里也載有商人與晉南地區羌人交戰的情況。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謂:“卜辭的‘馬羌’可能是馬方之羌,而馬方活動范圍似在河東,……在晉南。卜辭又云‘令多馬羌,御方’,御方是狁之一族,在晉中、晉南一帶。”可見晉中、晉南地區曾是姜戎族的聚居區,所以《左傳》記載西周初年周王封唐叔虞于“夏墟”時,要“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姜姓的另一支可能是從嵩山以西進入關中地區。《后漢書·西羌傳》:“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如前所述,豫西地區和陜西東南部本來就是姜、夏兩族所活動的九州六險范圍,因此,姜姓族由此進入關中地區是很自然的。沿豫西的伊河往西走經欒川,便進入陜西東部地區的丹江,再溯江西北而上,經商南、丹鳳、商縣,便可達藍田。沿豫西的洛河往西走,經盧氏縣便進入陜西境內的洛河,溯江而上經洛南市亦直達藍田。再由藍田往西走便是長安,由此可進入渭水流域的武功、扶鳳。
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以來,有關專題的專家聯合在丹水上游的商州市東龍山進行發掘,發現了一處內涵豐富的遺址,其文化堆積時間很長,自下而上包括有龍山文化、二里頭文化、二里崗文化和周文化等各時期遺存。據《簡報》稱,其中的“東龍山二里頭文化時期遺存的文化面貌和總體特征,與伊洛地區以偃師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夏文化基本相同。如在陶器方面,兩者不僅陶系、紋飾以及器類基本相同,而且絕大多數器物的形態亦完全相同或十分近似,由此證明它們應屬同一文化。東龍山這類遺存的年代相當于二里頭文化三、四期,有的陶器或許更早一些。”而疊壓在它上面的“東龍山商代遺存的文化面貌與以鄭州二里崗遺址為代表的商文化基本相同,兩者顯然屬于同一文化。”其年代“相當于鄭州二里崗下層偏晚階段和二里崗上層時期”。這說明,豫西的姜夏文化因夷人與商人的入侵,曾從嵩山南北西移至此并一度停留,后來可能因商人追擊至此而繼續西移。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東龍山遺址中的龍山文化面貌與陜西客省莊文化相一致。東龍山遺址中“龍山文化灰坑2個,皆呈圓形袋狀。……不難看出,該遺存與關中地區的客省莊文化具有較密切的文化聯系,其在陶器方面的共同特征尤為突出,如鬲、斝、鬶、罐以及雙耳杯等器物均基本相同。這說明這一遺存應與客省莊文化屬同一文化。”(以上引文見《商州東龍山遺址考古獲重要成果》,《中國文物報》1998年11月25日)
東龍山遺址中的龍山文化與關中客省莊文化相同,而客省莊文化又與豫西龍山文化相似。因此,東龍山文化遺存的發現,為關中客省莊文化與豫西龍山文化找到了中間聯接點,從而形成了豫西龍山文化——商州東龍山龍山文化——關中客省莊文化這一由東而西的帶形聯絡面。這一聯絡面也許正是早期姜夏族的活動范圍,當夷人入侵、商人滅夏時,豫西姜夏族的主部之一便大規模地沿東龍山往西走向關中了。
前文指出,早期姜夏活動的“九州之險”,其西部在考古學上相當于三里橋類型。鄭杰祥先生則認為:“三里橋類型與陜西客省莊類型文化和晉南龍山文化相比,其文化面貌雖然有所區別,但是大同小異,總的來看應屬于一個文化體系。”陜西客省莊文化以長安灃西客省莊遺址為代表,許多學者認為先周文化的起源與客省莊文化有關。徐錫臺先生認為:“通過渭水和涇水流域的調查發掘,使我們得知,疊壓在仰韶文化層上層的為客省莊文化(又稱陜西龍山文化),疊壓在客省莊第二期文化之上的是周文化。”“客省莊第二期文化與豫西、晉南龍山文化也有許多相似之處。”最后認為,“早(先)周文化起源于客省莊第二期文化,在它發展的后期,受了殷商文化的影響而形成西周時期的社會經濟形態。”(注:徐錫臺:《早周文化的特點及其淵源的探索》,《文物》1979年第10期。 )徐先生所說的早周文化是包括姬姜兩族在內的廣義的先周文化。
鄭、徐都強調河南龍山文化(三里橋類型)與客省莊文化的聯系,如今東龍山龍山文化的發現,進一步證實了這一聯系,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當然,徐先生所說的早周文化即通常所說的先周文化,是包括了姜姓與姬姓的共同體文化。至于姜姓族如何到了關中,建立起以扶風劉家姜戎墓為代表的姜戎文化,然后又與從豳地南下歧邑的姬周族結為婚姻,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先周文化,在考古學上還未找到確鑿的證據。以上有關姜姓族的遷移,主要還是依據文獻線索提出一種假設,希望以后會有更多的考古材料來證成這一假設。
通過以上討論,我們可得初步結論如下:姬周族、姜姓族均與姒夏族關系密切;姜姓族與姒夏族共源于嵩山地區,后由秦嶺以南的丹水流域進入陜西關中地區;到了殷墟文化二、三期而有了扶風劉家姜戎墓,以及寶雞地區晁峪、石嘴頭姜戎遺址;到了殷墟文化第四期,渭水流域的姜戎族便與從豳地南下進入岐邑的姬周族結為婚姻,共同組成了廣義的先周文化。
五、姜戎族西移的旁證
姜與夏關系之密切,幾不可分。由于一部分姜夏族西移,因此,后人追溯夏禹的起源,便有了禹出西羌之說。《史記·六國年表》:“禹興于西羌。”《新語·本事篇》:“大禹出于西羌。”《后漢書·西羌傳》:“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后漢書·戴良傳》:“大禹出西羌。”《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鯀娶于有莘氏,……產高密(禹),家于西羌。”這些材料,一方面說明了姜與夏的密切關系。正如楊向奎先生所說:“禹與羌有關,相關之由來,即因夏羌此時已融為一體,所謂‘前此所謂戎族俱混合于華族矣’。不是夏禹自羌戎來,而是戎禹來自夏族,一如鯀與共工,各有來源,兩氏族合成后遂多相似的傳說。”(注: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36頁,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另一方面又由“西羌”的“西”字,暗示了他們的西移。因為前文我們已論證,姜夏原本起于豫西嵩山一帶,《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姜,太岳之后也,山岳則配天”,如今姜夏一部分由丹水流域而西移,相對于其東面嵩山的老家而言,故稱“西羌”。
姜嫄族西移到了關中渭水流域后,便與從豳地南下的姬周族結為婚姻。此后姬姜兩族世為婚姻,于是姜嫄成了周人的祖母,姜姓族成了周人的舅家,“姜姓的民族最早與(姬)周民族就做了甥舅之國。”(注:楊筠如:《姜姓的民族和姜太公的故事》,見《古史辨》第二冊上編,北京樸社,1962年版。)姬姜兩族聯盟而東進滅商,似當有報仇復國之意。其以洛陽成周為東都,一方面自然是取其“天下之中”之意,另一方面也實現了其回歸故里之愿望。據《左傳》等文獻可知,以嵩山為中心,南面是夏與姜的起源地,北面是夏與姬的發祥處。于是當周人建國后分封諸侯,嵩山以北晉南一帶以姬姓為多,嵩山以南的南陽一帶以姜姓居多,正體現了其尋根念祖之情結。其中一個顯著例子便是周宣王徙封其舅舅申伯于姜姓故地“謝”。《詩經·大雅·崧高》云:“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其功。……申伯番番,既入于謝。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不顯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憲。”關于“謝”的地望。《國語·鄭語》:“謝西之九州何如?”韋昭注:“謝,宣王之舅,申伯之國,今在南陽。”《史記·齊世家》:“申在南陽縣北三十里。”《括地志》:“南陽縣北有申城,周宣王舅所封。”《潛夫論?志氏姓》:“申在宛北序山之下”,并引《崧高》詩“于邑于謝”句作“于邑于序”。陳奐《詩毛氏傳疏》據此認為:“古‘謝’‘序’聲通,蓋謂宣王封申伯于序,在今漢南陽郡宛縣北序山之下也。”可見申、謝所指為一地。漢南陽郡宛縣即在今河南南陽市境內。
年,考古工作者在南陽市北效發現了一批申國青銅器,進一步證明了《崧高》詩關于周宣王徙封申伯于南陽申地記載的可靠性。其中仲爯父簋銘文曰:“南申伯大宰仲爯父厥辭作其皇祖考夷王、監伯嚖簋,用享用孝,用易眉壽,純右康和,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李學勤先生指出,銘中的夷王、監伯即仲爯父的祖、考兩代,夷王即周夷王燮,監伯則為夷王之子、厲王的兄弟,因此仲爯父應為宣王的從兄弟行。至于“簋銘提到的‘南申伯’無疑便是《詩經·大雅·蕩之什》的《崧高》篇里面的申伯。案《毛詩序》:“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天下復平,能建國親諸侯,褒賞申伯焉。’這個申伯,同上面推計的仲爯父的年也正好是相當的。”(注:李學勤:《論仲爯父簋與申國》,《中原文物》1984年第4期。)
又,《詩經·王風·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傅斯年先生說:“如此看來,申甫許在一塊兒。許之稱至今未改,申又可知其后來在謝,則申許呂之地望大致可知了。《鄭語》史伯曰‘當成周者,南有申呂’。可知《漢書·地理志》‘南陽郡宛縣故申伯國。’《水經注》:‘宛西呂城,四岳受封于呂’。諸說當不誤。”(注:傅斯年:《姜嫄》,《史語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可見《揚之水》中“申”的地望與《崧高》詩一致。
關于宣王徙封舅舅申伯到申地的目的,一般認為與周朝的南擴政策有關。李學勤先生指出:“由《崧高》篇可知,申伯是宣王之舅,王朝重臣。……對南方的控制,是周宣王時期的重要政務,申伯的徙封在周朝企圖鞏固南土的活動中,是一件大事。”(注:李學勤:《論仲爯父簋與申國》,《中原文物》1984年第4期。)但是,王朝重臣非申伯一人,為什么不徒封其它重臣到“謝”,而偏是申伯呢?還應該與申伯為姜姓之后,而“謝”邑又是姜姓故地有關。這樣,問題又回到了姜姓族的遷移及姬姜族的尋根念祖觀念上來了。而這一推論正好在《崧高》里提供了線索。
《崧高》詩的主題是寫封申伯于南陽,而詩開頭卻將申地追溯到姜姓始封地嵩山:“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所謂“崧高維岳”即指嵩山。陳奐《詩毛氏傳疏》:“崧,《禮記》及《韓詩外傳》、《初學記》引詩皆作嵩。”詩中的“甫”即“呂”,《尚書·呂型》、《禮記·表記》作《甫刑》可證。詩說“申”、“甫(呂)”乃嵩岳之神所生。此即《國語·周語下》所說的虞夏之際“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周語中》:“齊、許、申、呂,由太姜。”《左傳》莊公十二年:“夫姜,太岳之后也。”《史記·齊世家》:“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這說明,姜姓申、呂的遠祖始封地在嵩山,其始封時在虞夏之際。商代姜姓族申呂已西移到陜西境內,而商人占領了嵩山南北。到了周代,周人重又占領了嵩山南北。周宣王時,徙封姜姓申呂的后裔申伯于嵩山范圍內的南陽謝地,這正是姜姓族的故地。
《崧高》又寫周宣王在郿地為申伯餞行:“申伯信邁,王餞于郿。申伯還南,謝于誠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疆。”郿即今陜西渭水流域的眉縣。周宣王徙封申伯到河南南陽申呂故地,為何要遠到陜西眉縣作為餞行之地呢?王應麟《詩地理考》云:“郿近岐,周先王之廟在歧,申伯受封冊命于先王之廟,故王在岐而飲錢于郿。”陳奐《疏》:“《箋》云:‘時王蓋省岐周,故于眉云’。《江漢》篇‘于周受命’《箋》:‘岐周,周之所起,為其先祖之靈,故就之。’是宣王命召公必于歧周,則其命申伯亦然也。郿在岐周之南,故受命還謝,為所餞道矣。”此外,我們在前文已指出,扶風劉家姜戎墓表明,姜嫄大約于殷墟文化第二期來到了渭水流域,到殷墟第三期與姬姓族始結婚姻。由此看來,周宣王在郿地為申伯餞行是有深刻含義的。因為這里是姬姜的祖廟所在,如今,姜姓的后裔申伯將回歸姜姓故里“謝”地(“申伯還南,謝于誠歸”,按“謝于誠歸”即“誠歸于謝”之倒),所以臨行前到岐周姬姜祖廟里舉行祭祀告祖禮,并接受冊封。
周王徙封申伯到“謝”時,首先命召伯等大臣為申伯建造了宗廟:“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寢廟即宗廟。隱奐《疏》引《毛傳》:“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民族的遷移,其祖先靈牌宗廟亦隨著走。姜姓族由太岳嵩山遷到渭水流域,故郿地歧周有其祖廟。如今姜姓后裔申伯又遷其族人(《崧高》詩曰:“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傅御,遷其私人。”)到姜姓故地“謝”邑,故又在“謝”地建了宗廟。
現綜合以上三事,可得姜姓族的遷徙線索。嵩山:姜姓所始封——“維岳降神,生甫及申”;渭域:姜姬所聯姻——“申伯信邁,王錢于郿”;謝邑:姜姓之故地——“申伯還南,謝于誠歸”。以上所述,為姜姓族西移提供了又一證據。
作者:江林昌 來源:《華夏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