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他回了一趟老家,母親的胃有問題,整夜打嗝,睡不著。回去了,她也沒去醫院,所以,他至今也不知道母親的胃到底怎么了,會不會是胃癌?他們說老家的癌癥病人越來越多了,連白血病都有,他們說老家的水不好,汞和鉛都超標,他們說老家不能住人了,有本事的人都要搬走了。
是母親堅決不去醫院的,她說沒事,打個屁股針就好了,其實你不用回來的,就想看看你。母親說話沒這么煽情過,他有點懷疑情況不妙,當然他最后也覺得不去醫院是對的,母親已經是近八十的人了。住了幾天,他又回了深圳,順道去了一趟惠州,也沒什么事,去看一位朋友,朋友剛買了房子,在裝修,希望他去看看,他以前干過半年室內設計。
五月干了什么事?他忘了。工作算事嗎?他從來不把工作算事,哪怕一個方案幫老板賺了幾百萬,他也不覺得是事,如果是從房東那里爭取回了被抄錯的五方用水,這事倒挺大的。——仿佛工作與他無關。盡管他靠工作養活著一家老小,還有老家那些雜七雜八用錢的事兒。他們都指望著他,好多時候他是樂意的。他也有不樂意的時候,比如他哥哥喜歡賭博,跟他借了好幾千塊錢買六合彩輸掉了。
他記得六月干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在此之前,他去北大醫院看望一個同學,同學是個技術工程師,在華為工作,年薪有20萬,一年前卻患了抑郁癥,好幾次想自殺,什么方法都試過了,上吊、跳樓、割腕、吃安眠藥……結果都沒死掉。自然,那一次,他這位同學也沒能成功。他看著他幾乎是被綁在病床上,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聽說得了抑郁癥的人會整夜睡不著覺,痛苦不堪。于是他想到了母親,母親胃病一發作也會整夜睡不著。他難以想象那是一種怎么樣的痛苦,以至于會選擇自殺。他從朋友的角度看倒是充滿理解,認為死了也可以,當是解脫,不用再受罪。但作為家人,同學的那一家子,父母,姐弟,眼睜睜看著一個優秀的人突然就這樣了,任憑誰也無能為力。他怕極了,回家的路上手腳都在顫抖,他想象著有一天自己也被那樣綁在病床上,死不了,活不成,他該怎么辦?自那天起,他便開始決定戒煙。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他戒掉了十年的煙癮。是不是十年啊?他挺懷疑的,似乎也就六七年的樣子,大學畢業后他才抽的,之前的幾年,其實也就是個煙夾子,只抽別人給的,或者搶人家的,自己就沒買過。但他對外宣揚,他是抽了十年煙了,肺估計都已經黑成牛屎那樣了。六月之后,他又開始對外宣揚,他把十年的煙癮給戒了。老婆當然是支持的,老婆恨不得把他抱起來親。子女也是支持的,一對子女現在肯讓他抱起來親了,說爸爸沒“味”了。老婆說,省下的錢攢著以后買房子;女兒說,省下的錢給我買玩具;兒子說,省下的錢陪我上南山野生動物園……敢情他們一點都不關心他的肺。說不定,他的肺已經長癌了,跟他母親的胃一樣。
七月他出差河南,他一點都不喜歡沿路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到處都顯得陌生而充滿危險。他難以想象,如果自己突然被人強制在河南的某個地方住下來,比如火車經過的那些小縣城的任何一個,給他一所房子,給他所有的家具和足夠的食物,然后以縣城的范圍限制他,不讓他見老婆見子女見母親……他會不會自殺?即使不自殺,估計也會瘋掉。他在火車上,想著這么一種情況,也快瘋掉了,似乎他必須這么想,強制自己這么想,就像事情真的要發生了一樣,以至于中途停車,時間有點長,他本來是可以下去溜達溜達,買個特產小吃,最后也都不敢了,怕有人突然從火車邊上把他拐了去。他就坐在硬座上,膀胱里還憋著一泡尿,仿佛就那個座位能把他安全地送回他所生活的城市,送回他所租住那個在城中村五樓的不到50平米的房子,送回他老婆那有著輕微狐臭的臂彎里。
七月的事情就不多想了。之后一直也沒什么事。他的記性越來越差,有些事情即使才過去三五天,他也會大半天想不起來。但是,老婆第一次提買房,他卻記得清楚,那已經是九月的事情了。天開始有些涼。星期天沒地方去,一家人在家里看電視,電視里的房子都很大很美,老婆說,我們什么時候有這么好的房子住啊?他不說話。他能說什么呢?他以為老婆也就是說說而已,是個自問句,也是個沒有答案的自問句。誰知一陣沉默,他一回頭,發現老婆正看著他,正等著他的回答呢,弄不好,她是在問他,看她那嚴肅的表情,還不是鬧著玩的。他能怎么樣?他連煙都戒了。如果有人收購肺的話,他倒是愿意把胸口那兩塊已經黑了的肺給賣了。
深圳的房子肯定是買不起的了,聽說前海的房子已經漲到七八萬元一平方米了。
要不回縣城買吧?這是老婆的話。老婆沒把這話當玩笑,接下來幾天,她天天在網上查詢老家縣城的樓盤和房價,最后得出結論,這事可行,家里的存款,再湊一湊,似乎可以交上首付。老婆那邊的親戚也表態了,如果真要買房子,他們可以幫點。這事似乎眼看就要成了,但他猶豫了。他其實一早就猶豫,只是不敢過早提出來,說起來他還有點不忍心去掐滅老婆心里剛剛燃起來的希望。從小到大,他對縣城的印象只有兩個,一是房屋低矮,屋頂時不時有群鴿飛過;二就是摩托車,街道上到處都是摩托車,和天上的鴿群相比,那成堆的摩托車彼此喘著大氣鳴著喇叭便顯得很是尷尬……這都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后來的河南之行。當然,他覺得老家的縣城不至于那么糟糕,聽說這幾年發展迅速,好多樓房都建起來了,見不到太多低矮的房屋了。他不知道鴿群還在不在?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他去縣城參加中考時的印象了,那年學校把他們安排在漯河邊的金雞旅館,一大早,他便起來趴在窗戶上隔著像畫布一樣臟的玻璃看外面的河流。河流向海。縣城有個挺大氣的名字:東海。后來,多少年了,他似乎就沒再正兒八經地到過縣城。每次回家,火車從城邊經過,隔著防護欄和稀稀拉拉的田野,是能看到小城的樣貌,但也就像看到的是一個人的背影一樣,他從沒有被一個背影吸引然后想要去看一下它的正面。甚至,大多時候,他連看都懶得看,他看手里的手機,或者閉起眼睛聽歌,任小縣城在火車窗外快速滑過。那時,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天會和它發生關系呢?
所以,就像一個高傲的人那樣,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那么做,至少還沒到那么做的地步。如果運氣好,他還可以跳槽,拿到更高的年薪,在深圳供套房,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這么想時,身體的內與外一切都是虛的,他翻擺著自己的手掌,感覺它們也無力得近乎透明。暫時,他還沒敢跟老婆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可不愿意他跳槽。一個近四十的人了,還期望能越跳越高?萬一,跳下的是萬丈懸崖呢?老婆在這方面顯得比他理智。
好幾個晚上,他都做了噩夢,夢見自己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在東海縣城里,或者說,在某個小縣城里,因為他也不確定那里是哪里,總之,街道很長很窄,摩托車很多,他只是其中一個,渺小的一個,不為人知的一個,卻又是格格不入的一個。突然因為一個難以避免的磕碰,他被一個粗壯的漢子抓住了衣領,漢子罵他是頭豬不會看路,漢子一身臭汗,還有口臭,瞬間街道為他們騰出一個足夠空曠的位置,仿佛小時候村口來了把戲幫,他們騎在摩托車上,熱切的,甚至都有點急不可耐的,在看他們,看他們能盡快吵起來,然后打起來。他可嚇壞了,他抖抖瑟瑟,忙著道歉,忙著解釋:“我剛來,這個小縣城我剛來,初來乍到,請海涵。”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漢子更加來氣,“小縣城,你說我們這里是小縣城,你是哪里來的,你是大上海來的嗎?”于是他啞口無言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十年前,他大學畢業,他沒離開,更不可能回去,他留了下來。這是個大城市,也是個好城市,大家都這么說,年輕,有活力,就業機會多,最低工資也是全國最高的。他當然開心,一個農村小伙,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然后工作,結婚,生兒育女,有一兩個小愛好,閑時寫寫小說,雜志要用稿,能拿點稿酬,不要他就貼在博客上讓人免費讀,有人留言點贊,也有罵的……本來都覺得蠻好的,就這么過下去吧,房租也不是全市最貴的,樓下的批發市場還比周邊的要便宜很多。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天,他們開始覺得不夠好了,一覺得不夠好,各種不夠好的理由便像喝了酒壯了慫膽一樣紛紛冒了出來,這不好,那不好,似乎都不好了。一下子。
孩子的衣服到處都是,陽臺上晾的,書架上搭的,睡床上放的,衣柜里折著的……他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么多衣服,孩子不多,也就兩個,他小的時候,在農村,做弟弟妹妹的永遠穿不到新衣服,都盼望著哥哥姐姐們能快點長大,好把他們一身衣服脫下來。如今這樣的話要是當作憶苦思甜來教導孩子,孩子們的第一反應就是爸爸撒謊了,爸爸喜歡上寫作后就開始迷上虛構了。他不知道該怎么教育孩子了,眼看他們越來越不像自己所設想的那樣,他多少還是有些著急。但是老婆說了,長得不像你才是對的,像你就慘了。他什么時候開始在她的心目中貶值下來了?誰知道呢!他曾經是父母心目中的驕傲,他是他那個村里屈指可數的幾個大學本科生之一。有時他一氣之下會把書架上搭著的衣服扔到角落里去,租來的這兩室一廳的房子里也就這么一個書架是屬于他的地盤,他在心里一直執拗地想保持它的干凈與整齊。可是,還是不可能的,他經常得為此付出代價。為了報復一番,他的老婆什么變態的舉動都做得出來,比如有一次把整包衛生巾都往書架里塞,剛好又塞在一本他十分珍愛的馬爾克斯的著作旁邊。他簡直要瘋掉了。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讓老婆明白她那么做是不理智的,是對丈夫的極不尊重。當他試圖這么去解釋時,老婆往往又嗤之以鼻,笑道:“小題大做。”仔細想想,老婆說的也是對的。這樣的矛盾情緒幾乎充滿了他的日常生活,像是一張干凈的白紙上慢慢停留了越來越多的蒼蠅,直至成了一張黑色的、濁氣的、讓人厭惡而想逃離的畫面。
堅持了一個月。夫妻倆大多時間都在沉默,卻各自都不讓步。兩個孩子倒已經在未來的新房里分配自己的房間了,跟他相比,孩子們對縣城更為陌生,他們甚至會認為那是另外一個和深圳差不多的城市。最終讓他妥協下來的,說起來也蠻可笑,他也像個孩子,他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在新房里擁有一個書房。他以此為籌碼,才重新和老婆建立起商議的關系。其實也是挺簡單的事情,以他們的積蓄,買個兩房一廳,已是最高的打算,因為一個書房的插足,事情便開始顯得棘手。然而他堅決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像個任性的孩子——似乎以此為難讓這事泡湯,也是符合他的最初意愿的。到頭來,他兩頭都不輸,他都是大贏家。他沒想到她會那么固執,她這一輩子似乎都沒如此專心地對待一件事,她咬咬牙說:“那就買三房吧。”事實到了這地步,他開始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不該再有任何的退縮了。于是,他們說好,年前,回去縣城一趟,看房子。
也就幾天的時間,他們的那些親戚就都知道他們要回縣城買房的事了。這事張揚起來讓他怪不好意思的。他的那些鄉下窮親戚這些年來多多少少都在他這借過錢,上學、疾病、起屋、婚嫁……都是他推脫不了的正當理由。如果不是他們要還,他也決不開口要了,即使要開口,即使真的需要錢,他似乎也沒那勇氣。散布消息這一計應該是老婆想出來的,這確實也是好計,到時無需他來開口自然就能把欠債都收回來。這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除了偶爾有人打電話來表示祝賀,最終沒有一個提出要還錢的,他們甚至都集體選擇沉默,避而不談,假裝不知道。
他感覺自己被架在了一個空曠的舞臺上,四周黑壓壓的都是人,卻沒有一個是他的觀眾,而他又不得不把表演繼續下去。
他第一次訂了到縣城的火車票,看著火車票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名,他竟然有一種慌亂感,就像一個人莫名其妙來到別人的家,那種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放的慌亂感,而他卻要在這個地方買房子,要住下來,生根發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將是世世代代的事,他的兒子在多年以后會說,我爸爸當年帶著我們來到了東海城,就像一個勇敢的開拓者,或者闖入者,而他的兒女還會有自己的兒女,時間如果足夠長,就會成為歷史,至少是家族史,而在他這一脈里,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供子孫時不時提起的源頭。源頭。他想到這個詞,突然兀自一笑。此刻,他理應升起一種為家族扭住命運的悲壯感……
十月,他第一次來到了小縣城。到達之前,他跟母親通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電話,母親語氣興奮,跟兒子羅列起他家在縣城的親戚,叫他趁機去走走,將來在縣城住,難免需要人家照應。他想不到他家還真有幾個在縣城的親戚,即使這些親戚早就已經沒了聯系,像是丟落在泥路上的針簪,早就被時光和紛繁事件給埋得徹徹底底了。如今母親費勁地把它們從泥地里挖了出來,不為什么,就為兒子將來在縣城能有個歸依感——這是他掛了電話后瞬間想到的,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他忘了問母親的身體,不知道她夜里還打不打嗝,不知道她的胃是不是真的長癌了,如果是,那這一通電話便多少像是在交代后事。火車慢了下來。他從車窗里看著那緩緩停下來的縣城,隔著一條泥沙堆積得像是荒野的河灘,他看見一片低矮的建筑邊上聳立著幾個在建樓盤的高高的塔吊,如同巨人的手臂般俯視縣城。以前他沒注意,如今他帶著目的,倒是一眼就看到了縣城這欣欣向榮的一面。確實,這個小縣城和他想象的有著較大的出入,畢竟他已經有二十年缺席了。他獨自逛完了一條長街,通過告示他知道那條街叫馬街,而他竟然也在街上看見了肯德基、耐克、蘇寧電器,和其他與大城市靠近的事物,作為一個小縣城的偽裝,它們確實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也看到一個縣城的街上該有的混亂和嘈雜,海鮮店撲鼻的魚腥味,熱鬧的菜茶小店圍著的顧客占了一半街面,還有,他看見被燒得焦黃的齜著牙的狗直挺挺地掛在鋪頭……就像一個人穿了華麗的衣裳卻蓋不住身體的骯臟一般,他以一個愛好文學的設計師的身份一眼就看穿了小縣城的伎倆。在街道的盡頭他又折了回來,他的腳步一遲疑,身邊便會聚攏過來三五輛拉客的三輪車,車主們黝黑的臉抽著煙露出同樣黝黑的牙齒,問他,去哪兒?他們竟然跟他說普通話,帶著方言口音的別扭的普通話,似乎知道他是個陌生人,或者經過多年的蛻變他已經長得不像本地人,又或者,這個本來屬于他的本地的小縣城已經習慣跟人說起普通話……他難以猜測,突然覺得這情形,和他夢見的竟有幾分相似。他便緊張了起來,慌亂地擺手,快步離開,如擺脫一場即將降臨的是非。
他得去親戚家走走。當然,這不是他愿意的,更多的是母親的意思。他得站在街頭打電話,像個突臨貴地的客人。他竟忘了該如何稱呼,具體是舅舅的舅舅那邊的一個什么人,他都弄不太清楚,對于他母親來說,還是個近親,而對于他,卻遠得有些說起來都不太好意思了。于是他只得先把電話打回給母親,問清楚他將要去的人家到底和他是什么樣的關系。
在去往親戚家的過程中,他才知道眼下這個小縣城自有他的深邃,各種街巷的延伸與彎曲,似乎都超出了印象中的小城所能容納的,就仿佛一個人以蒼蠅的大小進入了另一個人的體內,才發現,自己進入的是遙無邊際的迷宮。他坐著一輛左突右挪奔跑在街巷里的三輪車,好幾次眼看都要跟對面的摩托車撞上了,最后都沒事,兩車在狹窄的巷子里擦肩而過,如同好萊塢大片里的驚險場景。一路下來,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當三輪車停在一個疑似絕路的巷口并跟他說到了時,他仰頭一望,才知道,他已經到了縣城的邊緣,再往前走,就是漯河入海口的灘涂了。他的親戚,就住在河灘邊上,一座獨腳厝,承包著一片菜地,當然還有一艘在河灘上擱淺的木筏,據說以前可以靠它到河里打魚——如今河眼看就要沒了,如彌留之際的老人。
他在親戚家沒坐多久,甚至都不提關于他回來的任何事,盡管親戚家對于他的到來表示熱情,他還是覺得把他們給打擾了。他弄不清楚親戚家到底有多少孩子,總之進進出出很多,每次都眼巴巴地拿眼看著他這個陌生人。沒什么好聊的。幸好他買了糖,那些孩子們把一袋旺旺糖搶到了門口的院子里,在一棵苦楝樹下分食。他隱約聽到了吵鬧聲和哭聲。他們聊起了他的母親,問母親身體可好,多年不見了。他說還好,就是有點胃病。他們說,胃病不是病,誰的胃沒有病呢?他就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了。
他們留他吃飯,留他住下來,他都婉拒了,謊稱馬上就走,只是在縣城路過。他多么希望是真的路過。離開親戚家時,他舒了一口氣,像是劫難重生,可他馬上又慌亂起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按原路出去,如同進入一個迷宮的底部,因為荒涼,卻連一輛三輪車都找不見。他只好順著巷子往外走,走了大半天,他都沒見著大路。路肯定是走錯了的,但他也知道,小縣城里,每一條錯路其實都會通向大路。這點他倒是堅信的。
他找了一個賓館,先讓自己安頓下來,他擔心再這樣下去,會暈倒在縣城的街上。他先洗了個澡,在浴缸里差點睡了過去,出來后,才發現窗外的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他站在窗口呆了很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直到夜幕降臨,整個天空全黑了下來,整個縣城全亮了起來。他發現夜里的縣城還是挺美挺柔和的,像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突然軟了下來,語氣變得出奇的輕柔,讓人判若兩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曾經穿城而過的漯河還在,二十年前他看著漯河便如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二十年后,他還是看著漯河,漯河卻又成了他的“家鄉”。他讓服務員送來了晚餐,并特意要了一包香煙,戒煙已經好幾個月了,可他今夜卻十分想抽一根,如同對過去的生活的某種祭奠,他也不清楚祭奠的是什么——事情似乎還遠沒有到那程度。他為自己的悲觀感到某種虛偽。
他無法理解內心突然而至的荒涼,這荒涼不僅僅是因為他無意中又添多了一個居住縣城的窮親戚,更多則是他從此也將和他們一樣,在小縣城里一邊藏起自己的窘迫一邊又制造出某種虛偽的光環。他為此感到辛酸。
小城之夜出奇的平靜。他躺在有污斑的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看,沒關燈,這是他的習慣,具體是他在陌生環境里過夜的習慣。他本來就害怕生地,尤其是把自己扔進一個黑暗的生地。他想著這個地方是否還有認識的人,明知道這是個讓人失望的事,卻還是饒有興致地去想。因為寫作的緣故,倒是有兩三個中學的語文老師和他在網上有過交流,彼此還加了微信,但也沒熟到可以打電話跟他們說“我來了見個面吧”的程度。他并不是急于要找出什么熟人,實際上他完全不希望在這里遇到什么熟人,包括母親指定要去走的親戚,他也是不情愿的。讓他好奇的是,這個在他看來陌生的縣城,每條街道每個樓房甚至每一個人,似乎都不曾在他的記憶里出現過,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這里卻住著多數曾在他記憶里出現過的人,他們有他的親戚、同鄉人、老師、同學、朋友的朋友……他們像陌生人一樣隱藏在這個小縣城里,把小縣城當作家鄉,自如地上下班、買賣、討價還價、甚至大聲喧嘩,像個本地人那樣看不起那些說不同口音的外來者……是的,他們從周圍的城鎮鄉村而來,并以此感到莫大的榮幸,光了宗耀了祖。他只是不愿意去打聽,或者說不愿意過早地與他們淪為一體,這固執的掙扎讓他隱約還能感覺出自己有那么一點與眾不同。
他用一天的時間跑遍了縣城幾乎所有的樓盤,那些售樓小妹總能從他的口音聽出異樣——“先生不是本地人?”他尷尬一笑,說外出多年了,好像他外出多年連家鄉話都忘了怎么說了。實際上,他的家鄉,即使是隔一個村莊,大家說的話也都不太一樣,他根本隱藏不了他來自鄉下的身份,一開口,哪怕是發出一個音節,一個“啊”一個“哦”,這些縣城人都能敏感地捕捉到你是外來者……從這點看,他其實蠻喜歡深圳的,深圳是一個沒有本地人的城市,大家都是客,大家也都成了主人。于是他只好說普通話,盡管在縣城說普通話,會招惹更為詫異的眼神。至少他可以佯裝泰然,他急于為自己的行為解釋:“大城市太鬧了,還是小縣城比較宜居。”這樣說當然不無道理,如選擇了一件合適的外衣,藏起了一身的肉欲。當他被售樓小妹帶上十層樓房,從向南的陽臺俯瞰整個縣城以及更遠處的山河林木時,他便覺得剛才的話語得到了驗證,青云山在前,福山在后,中間是漯河穿城而過,這場景他是第一次見,二十年前在金雞旅館和往后每一次在火車上的匆匆一瞥,都不曾見過縣城如此壯麗的場景,而這場景得拉開距離才能看得到,這道理他自然也是懂的,因為只要他下樓,再次腳踏實地走進小縣城那些混亂的街巷,一切親眼目睹的壯麗勝景瞬間便會消失,或者崩坍……他竟然舍不得離開,他站在十樓的還搭著腳手架的陽臺上,久久不愿下來,直到售樓小妹過來提醒。
十二月了,一年又走到了底。年紀越大,他越感覺出時間過得飛快。老婆在他帶回來的幾個樓盤的戶型彩紙上斟酌了一個月,終于拿下了主意。在這個事情上,他不插手,一切以老婆的決定為最后的決定。結果兜了一圈,最后敲定的還是起初那一間,也就是他曾在陽臺上俯瞰縣城不愿離開的那一間,十樓,背靠福山,隔著漯河,遠眺青云山。這個結果是他滿意的,夫妻難得在一件事情上心照不宣的一致,突然讓他感覺生活還是有些希望的。他再次跟公司請假,他每次請假都不敢說明真正的緣由,比如這次,他謊稱家母身體不好要回去看看。他其實也沒撒謊,母親確實身體不好,母親還是經常整夜睡不著覺,胃脹,打嗝、村里的醫生說最好到大醫院去檢查一下。只是母親不愿意。母親說,反正一把年紀了,要死也值了,沒什么好查的。
他跟老婆一起回到縣城,帶著她去看房子,當天便交了定金,簽了認購書。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婆對縣城沒有絲毫的陌生感,似乎她本來就是在縣城長大,而此時回來,一切都讓她感覺新鮮,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興奮,拉著他逛完了大大小小幾條街道,買吃的買穿的,她說,還是小地方好,一天就能逛完,不像深圳,進出關內外都得花一個多小時在公交車上。她朝街上的三輪車招手即來,她用鄉下的口音與他們討價還價,她說你騙鬼啊深圳的的士起步價也就八塊你拉我們去馬街竟然要十塊……他們說:“好吧,八塊就八塊,坐上來吧。”他簡直看傻了眼,終于明白生活是需要這種野蠻性的勇氣的,與老婆相比,他突然覺得自己一切的忸怩和善感,顯得是多么的可笑與難以啟齒。他看著老婆走在小縣城的街道上,如同走在自家的走廊里,他突然倍感安全,是啊,這是他的家鄉,即使不是他的家鄉,也終將會成為他的家鄉。
他突然想請老婆好好吃一頓,在小縣城里好好吃一頓,沿著街道,經過的每一家餐館似乎都挺不錯。“吃什么好呢?”他聲音有點小,盡量使它顯得隨意,而實際上他心情很好,就像一個小說遭遇卡殼后終于找到感覺可以順著寫下去了。他想慶祝一下。這一年來,他從未如此如釋重負。
“沒告訴你嗎?去我朋友家,中午在她家吃飯。”老婆對他說。
他不知道她在縣城還有朋友,著實驚訝了一下,并且這朋友還能好到初來乍到就可以上家里吃飯。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像是要去一個目的地突然卻改了主意一樣讓人悵然。但他還是跟著老婆走,具體是坐在三輪車上奔走。一路上,老婆如數家珍,說起她在縣城的朋友,當然都是女朋友,男的估計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說,說是朋友,其實也都是她小時候一個街上長大的伙伴,后來都嫁了人,四散而去,有幾個過得不錯,隨丈夫到了縣上,當個一官半職的,或者做生意賺了點錢的,具體都是有房有車有臉面……他想不到她還藏了這手,之所以那么堅定回縣城買房,似乎與這些也不無關系吧。
——來年四月,清明節,他帶著一家回去給母親上墳,母親的墳嶄新如新買的房子,墳頭的草還都沒探出頭來。——年前,他接到哥哥的電話,說他母親躺在床上沒醒來,看樣子已經作古了。他在電話里和哥哥吵了一架,責怪哥哥沒好好照顧母親。掛了電話,他開始為自己的莽撞悔恨。他連夜趕回家,匆忙辦了母親的葬禮,也沒在村里過多逗留,直接回了深圳。深圳一到過年便是空城一座,出來多少年了他從未在深圳過過年,如今的變故,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那個年過得自然是索然無味的。讓他痛心的是,直到母親去世,他還是不知道母親的胃里是否長了癌,又或者,和他那位得了抑郁癥的同學一樣,母親也選擇了自殺。他不敢往這方面去想,一想就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清明當天,他就趕回了縣城。沒了母親,他覺得那個村莊一下子變了模樣,盡管還有哥哥一家子在,但哥哥的好賭和不思長進,沒給他多少留戀……似乎在一時之間,他竟然習慣了縣城作為家的所在地。新房子還在裝修,他得去看一看。他自己做的室內設計,感覺挺滿意,這個新家已經在他的腦海里呈現出效果來了。惟一的遺憾是——如果有遺憾的話——他想起母親還是會心頭一凜,如同小孩在追悔一件無人知曉的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