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哈尼“遺產”
——元江保護哈尼云海梯田紀實（上）
[ 玉溪網 發布時間：201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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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人語：
在哈尼梯田申遺成功兩年多之后，再來探討哈尼梯田保護的意義和途徑，也為時不晚。在我市元江縣有一片彌足珍貴的哈尼梯田，它承載了歷史久遠、精彩繁榮、不可替代的稻作文化、梯田文化。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在元江，以水稻為主的糧食作物、水生作物正日益被以追求效益最大化的經濟作物、旱生作物所取代。大片梯田淪為旱地后，緊接著是大量青壯年勞力流入城市或發達地區，哈尼村寨變成由少數老弱婦孺操持的空殼村，在元江哀牢山區傳承上千年的哈尼文化有可能出現斷層，甚至消滅……今年5月1日，《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縣哈尼云海梯田保護辦法》（以下簡稱《保護辦法》）正式施行，在這部地方法規醞釀、出臺的同時，元江的羊街鄉、那諾鄉，農業、林業、文化、旅游等多個部門已經為保護哈尼梯田做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和嘗試，讓人看到了曙光和希望，但這僅僅是一個開端，是千里之行跨出的第一步。
世界遺產和哈尼文化圈
元江哈尼云海梯田 記者 潘泉 攝
在云南哈尼梯田成功申遺之后，紅河州境內的哈尼梯田顯然受益良多，先是國際學術研討會、國際攝影展、電視紀錄片、國內外新聞媒體都對準了元陽的哈尼梯田，接著又是梯田景區升級改造后開門迎接四方賓客，然后是總投資2235億元的民用機場也將開建……對外美譽度、影響力的不斷提升，政府巨額資金的持續投入，這是申遺成功應有的效應。不過這一切與元江哈尼梯田無任何關聯。
元江哈尼梯田特指位于元江縣東南部羊街鄉、那諾鄉境內的連片梯田，其核心區面積為9837畝。其中，羊街鄉4467畝，分布于戈垤、壩木、垤霞；那諾鄉5370畝，分布于紅土坡、那諾、悶龍。核心區之外的梯田屬于緩沖區。早在2012年1月，元江哈尼梯田就被省政府列為第七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在云南哈尼梯田申遺成功之前，其重要的歷史、人文價值就已經受到了文保部門和專家的肯定。盡管這樣，在媒體的報道中，云南哈尼梯田在申遺成功后就變成特指紅河哈尼梯田或元陽哈尼梯田。
查閱滇南的史志資料可知：云南哈尼梯田的地理范疇橫跨紅河州紅河、元陽、綠春、金平等縣及玉溪市的元江縣，普洱市的墨江縣、江城縣、寧洱縣，分布于云南紅河下游與瀾滄江之間的哀牢山和無量山的廣闊山區，是哈尼族人口最集中的地區。
元江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譚江認為，元江哈尼梯田一直是云南哈尼梯田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的規模不算大，但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特色——壯觀的云海奇觀，這是元江獨特的地理環境造就的。在云南哈尼梯田申遺之初，元江也積極參與，向省里提供了本縣哈尼梯田的相關資料，其中就有多幅以梯田云海、梯田人家為主題的攝影作品。元江與元陽、綠春、紅河、墨江等縣同屬于一個哈尼文化圈，是無法割裂開來的。元江，哈尼語稱“拉沙迷嚓”，意思是“大江大河”之地，是古代的交通要道，有“滇南雄鎮”之稱。大江孕育了哈尼人的稻作文化、梯田文化，其中的哈尼族棕扇舞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哈尼族九祭獻（民間祭祀活動）入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元江哈尼文化的古老與神秘。從文化上來看，元江的哈尼梯田是與云南哈尼梯田這一世界遺產捆綁在一起的。
元江縣文聯原主席余正壽考證后說，在公元前10世紀，滇南地區曾存在過一個羅槃國，它的統治中心就位于元江甘莊，后遷至縣城。羅槃國的東南至紅河州元陽、綠春一帶，西南至江城、墨江，南部遠至老撾、泰國，國土面積3萬多平方公里，后被元朝所滅。從歷史上看，元江縣曾經是滇南哈尼文化的中心。
譚江感到很困惑，為何申遺成功后，媒體的報道都不提元江哈尼梯田了。
水旱作物之爭與青壯年勞力外流
元江哈尼族的開秧門儀式 王建福 攝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在申遺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元江哈尼梯田其實已經被政府、企業、村集體、農民邊緣化了，無數的稻田被“蠶食”、“鯨吞”，水稻正在被旱地經濟作物所取代。在羊街、那諾兩個鄉，梯田保護區共有10個村委會、2個社區的143個自然村，總人口3.6萬人，以哈尼族為主。近年來，當地群眾為了發展經濟，大量種植甘蔗、烤煙等作物，核心區9837畝梯田，已有一半以上水田改旱地，梯田保護現狀堪憂。
張忙波是元江縣農業局副局長，哈尼族，老家在那諾鄉，對哈尼梯田有深深的眷戀之情。近十年間，由于工作的關系，他見證了元江哈尼梯田的變遷。先是政府提倡大力發展烤煙，梯田區公路沿線長年蓄水的稻田被排干，用于種煙。后來又逢縣里大力發展蔗糖產業，出現了“甘蔗上山”，大量擠占梯田的局面。在張忙波看來，元江哈尼梯田所處的山區原本村落網布，人煙稠密，山梁上遍布層層梯田，但由于那諾梯田地區實現不了機械化，只能靠人畜耕作，耕種梯田付出多、回報少。落后的生產方式使不少農民放下犁耙，離開村莊，進城打工，導致梯田干涸荒蕪，梯田文明遭受重創，延續千年的文明面臨消失，梯田保護迫在眉睫。
楊福生是羊街鄉尼果上寨村的村民，是土生土長的哈尼族。他家究竟有多少畝水田、多少畝旱地，他從沒有數過，更沒有丈量過。他家的水田小而零散，東一塊、西一塊，少說也有四五十塊，這些梯田只能種稻谷，去年，他家收獲了50袋谷子。山地種包谷和烤煙，烤煙因缺少勞力，種得少，主要種包谷，去年收了滿滿3大車，出售后，有1.5萬元收入。楊福生家4個子女：女兒已出嫁，在縣城打工；三個兒子都在外省打工，其中兩個在上海、一個在江蘇，常年不回家，三個孫子、一個孫女都留在老家上學，由他們老兩口看管。楊福生今年已經58歲了，身體還算硬朗，一年辛苦勞作，年景好時有2萬多元的收入，除去日常開銷，所剩無幾。不過，他很樂觀地對記者說，三個兒子在外打工掙到的錢每年都寄回家，只要錢攢夠了，他想為每個兒子蓋一所新房子。
尼果上寨全村共有280多人，而常年在外打工的就有100多人，且多為青壯年勞力。這種勞力大量外流的情況在元江哈尼梯田區并不少見，在今后一段時間，像楊福生一樣的老年人作為農業生產主要勞力的現狀很難得到改變。
在那諾鄉，青壯年勞力外出務工的情況也比較突出。張福寶曾經在那諾工作，他到過那諾的很多村寨，發現村里青壯年都不在家，要么長期在外，要么季節性外出務工。有的是年輕人在外，有的是一家人都在外。到了村里有人家要賣豬的時候，想找幾個人來幫忙抓豬，找到的都是中年婦女。
大量的青壯年勞力外流帶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王森是羊街鄉黨委書記，老家在羊街鄉戈垤村委會，是地道的哈尼人。他感覺最突出的問題是梯田區的村寨已經開始出現了“光棍村”。據他觀察，幾乎每個村都有光棍，10至20個不等。由于大多哈尼青年（特別是女青年）在初中畢業后就離開農村到城市務工，城市里生活條件好、勞動強度低，如果老家的生活、生產條件沒有變化，很多人便不可能返回家鄉。而留在村里的光棍，由于文化程度低、經濟條件差等因素，要“脫光”成家短期內很難實現，“光棍村”的問題解決起來會非常棘手。
梯田水循環系統亟待修復
稻谷成熟時的哈尼梯田 記者 潘泉 攝
在哈尼梯田農業生產的幾大要素中，土地和勞動力顯然都出了問題，或者說是無法滿足哈尼族傳統農業生產的需要。然而，近年來，作為農業生產中不可獲取的水資源丟失也非常嚴重，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
梯田區水資源丟失的“罪魁禍首”，有的媒體和學者認為主要是森林遭到了破壞。王森從小在梯田區長大，對家鄉的水有一種天生的感性認識。他認為，森林的破壞是其中一個原因，但還不是主要原因。他把家鄉的哈尼梯田看成是一個“四位一體”的相對獨立的生態系統，即由森林、溪流、村寨、梯田組成。從他的老家所在村莊的歷史來看，是先有了森林，才有了溪流，祖先見到了水，就定居了下來，梯田是最后出現的。而一個建成的梯田區，只要是健康的，那它的水源資是無處不在的。
在王森的印象中，兒時的羊街，到處都有龍潭水，每條山箐都有溪水流淌，整個山體都是濕潤的，卻看不到泥石流和山體滑坡。萬物生長有了保障，到處鳥語花香，到處有飛禽走獸。整個哈尼梯田就是一個涵養水源的寶庫，其蓄水量已經遠遠超過了一些大中型水庫，這是哈尼人民最偉大的創舉，可以說沒有哈尼梯田，就沒有哈尼村寨，也就沒有哈尼人。
在王森看來，現在家鄉的哈尼梯田絕對是“生病”了，并且還“病”得不輕。森林的破壞肯定是嚴重的，在近十年的時間里，森林面積的減少是明顯的。分析其中的原因：一是火災；二是砍伐；三是烤煙產業不斷發展導致的森林面積減少。不過，他認為，在羊街鄉，森林面積的恢復是可逆的，要增加足夠多的面積并不難。由于雨量充沛、氣候濕潤，種下的樹苗，三五年就可以長大成林。要恢復哈尼梯田的原貌，找回丟失的水資源，首先還得肯定人工補水。羊街鄉的梯田區確實缺水，但只是工程性缺水，工程到位，水源不是問題。
王森詳細考察過羊街鄉梯田區的水庫供水情況。羊街鄉的主要水源來自鄉境內章巴水庫，通過下游的調節水庫——水龍水庫供水，梯田區共有三個核心區，即阿郎邦克片區、西龍壩漢片區、垤霞片區。水庫供水調節只能到達三個核心區的中間位置，將近一半的梯田面積，灌溉出現了困難。每年章巴水庫90%的水資源專供縣城及周邊地區，枯水干旱期，梯田區用水很難保障。為此，他建議，可以在三個核心區各建一個小型水庫為核心區供水，水源有保障了，大片的梯田就可以恢復種稻谷，梯田區的生態系統才能進入良性循環。
在那諾鄉，為梯田區供水的計劃早已提上議事日程，并已付諸實施。據副鄉長馮德華介紹，使那諾哈尼梯田受益的工程主要有：與水龍水庫相連的東溝尾溝的修復工程，投資共300多萬元；鞏固退耕還林成果基本口糧田建設項目，投資300多萬元，用于修復覆蓋3個梯田核心區的5條溝渠；正在建設中的新房子水庫也可以為梯田區供水，可以覆蓋全鄉近2萬畝種植甘蔗的梯田，也就是說，這些田地都可以恢復種植水生作物。
《保護辦法》第十條提出：“元江縣人民政府和那諾鄉、羊街鄉人民政府應當加強水利基礎設施建設，維護和完善梯田灌溉溝渠，并優先保障哈尼云海梯田灌溉用水。”這樣來看，那諾、羊街兩地梯田區的水利設施建設有了地方法規的保障，王森多年來恢復梯田的心愿也有可能得以實現了。
梯田文化的復興
元江哈尼梯田的恢復與保護，除了土地、勞力、水資源外，文化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要素。在《第七屆國際哈尼/阿卡文化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一書中，就有學者在“四位一體”生態系統的基礎上，增加了“氣候”和“文化”兩項，提出了“六維同構”的景觀生態系統。文化的重要性被凸顯出來。在紅河這條國際性河流流經的地方，曾經孕育了多姿多彩、古老神秘的民族文化。在它的發源地——巍山，有聞名海內外的南詔文化；當它流經新平縣時，我們看到的是婀娜多姿的花腰傣文化；流經元江境內則有了神秘莫測的哈尼文化……
余正壽老家在羊街戈垤，他是地道的哈尼人，他認為，元江哈尼梯田文化的核心是稻作文化，哈尼族離不開稻谷，他們主要的節日都與稻谷相關。每年陽春三月，哈尼山寨都要舉行傳統的農事活動——開秧門，這個儀式一結束，全村就可以插秧了。等稻谷剛成熟時，有吃新米飯的習俗。每年農歷的十月初十，元江的哈尼人要過十月年，這個節日相當于漢族的春節。其中有一個儀式是祭拜田神，要感謝梯田帶給他們的福氣，祈求田神保佑來年五谷豐登。另外，哈尼族祭龍節也是梯田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祭龍第一祭龍潭、第二祭水溝、第三祭龍樹。這種儀式每個村子都有，現存于浦貴村的“九祭獻”就是祭龍儀式中最為隆重的一種。
余正壽說，哈尼人的飲食文化與梯田也有密切的關系。因為梯田長年有水，可以放養鴨子，才有咸鴨蛋，谷茬魚、泥鰍、黃鱔、田螺等也生活在水田中，可以為哈尼人提供充足的蛋白質。田埂、水溝邊野生的魚腥草、四葉菜也是哈尼人經常食用的野菜。現在這些美食都還能吃到。
在元江，提及哈尼文化，不得不提棕扇舞，棕扇舞是哈尼文化的靈魂。這種源于哈尼族古代圖騰崇拜的祭祀舞蹈，通過模仿虎、熊、猴、蜜蜂、白鷴等多種動物的動作，表現對神秘的大自然的向往與熱愛。羊街鄉文化事務管理服務中心主任倪偉順已年近六旬，家住羊街尼果上寨，多年來，出于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他把棕扇舞的挖掘、整理、規范和傳承作為已任。在他的努力推動下，棕扇舞這一古老的舞蹈文化得到了政府、文化界的關注、宣傳、推廣，并于2011年5月23日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有了國家非遺的榮譽，倪偉順并沒有滿足。過去棕扇舞多用于喪葬儀式，現在他將這種民族舞蹈加以改編、排練，傳給自己的弟子，再由他的弟子帶到村組、學校、機關事業單位。記者在羊街鄉政府大院內看到，除了哈尼族，很多漢族青年男女也能有模有樣地跳棕扇舞，感覺這種古老的哈尼文化遺產瞬間復活了。
棕扇舞申遺成功后，王森希望這種民族舞蹈能為社會大眾所接受、喜愛，等他看到棕扇舞在機關、學校、村寨中流行起來，他又希望把棕扇舞做成一個文化產業，并融合到第三產業中去，今年哈尼族的十月年期間，《棕扇舞印象》展演，讓游客體驗到了原生態的棕扇舞狂歡。
在羊街鄉，哈尼族群眾對民族文化的認同與自信意識正在復蘇，這是一個好的兆頭。王森現在又開始思考哈尼梯田區種植結構調整的問題，今年5月1日起施行的《保護辦法》第十二條提出：“元江縣人民政府、那諾鄉和羊街鄉人民政府鼓勵扶持哈尼云海梯田保護區內的梯田承包經營權人，以傳統耕作方式保持梯田土壤肥力，種植優質水稻品種；積極鼓勵、引導承包經營權人將已改種烤煙、甘蔗、林果等其他作物的梯田逐步恢復種植水稻和稻田養殖。”《保護辦法》從政府層面明確了元江哈尼梯田種植結構調整的方向，這讓王森松了一口氣，他認為，種植結構調整是一個難題，但現在我們已經在面對，積極尋找解決途徑。只要這個問題處理好了，哈尼梯田的生態系統恢復了，梯田的產出增加了，相關的產業發展起來了，家鄉有奔頭了，在外打工的青年人一定會回來，因為，哈尼人誰也不想背井離鄉，誰會不想同自己的父母、孩子生活在一起。（記者 蔡傳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