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的是,始初,天下人聚到一起,想合力建一座城和一座塔。經文寫道:11: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 ……”(Gen 11:They said,“Now let’s build a city with a tower...”),因此故事首先講的是城市文明的開端。雖然當時還談不到大都會,所謂的城市也不過就是相當于村鎮的商貿集聚中心,但是建樓蓋房有別于住帳篷的流動牧放生活格局。后世的城市就是從這樣的小建筑,或建筑群發展而來的。 然而,他們還要造一座塔。塔不屬于可居住建筑,也與集貿無關。那么,建造這座塔是為了什么呢?經文里也給了交代:11:“…… 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Gen 11:“... a tower that reaches the sky, so that we can make a name for ourselves and not be scattered all over the earth.”)話雖不多,含義卻不少。第一,建塔的目的是要張揚名聲,即人類的存在,他們不但是能工巧匠,而且能合力做出壯舉。第二,塔有指點方向之意,如燈塔。高塔可以從遠處望見,在人口分散的,多沙漠和荒野的地區,在以流動游牧生活為主的社會里,這樣從遠處可望見的高塔,自然不但指點方向,也成為人們仰望的中心。第三,人類不想分散,想集中和團結起來。第四,建塔的人類還設計要讓它通天,塔要如此的高,以至塔頂能接到天上。這樣一個要與天比高低的計劃實在是雄心勃勃,以致上帝不高興了,采取了果斷措施破壞了人類的計劃,制止了他們的野心。 在這個故事里上帝看起來十分不可愛,他顯示了要戒備和控制人類,甚至妒忌的面目。但是仔細分析之后,我們會認識《圣經》把上帝描寫成這樣也有它的道理。猶太教和基督教都譴責人類的狂妄自大,在教義里告誡人類的七大罪(seven deadly sins)之首就是驕傲,目中無人,而相對驕傲提倡的則是主要的基督教美德,即謙卑(humility),尤其指在上帝面前要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凡是越位的言行,都是罪行,要受到懲罰。這個道理是比較不容易被接受的,因為人們往往不把驕傲看得同盜竊、通奸和殺人那么嚴重。然而,基督教宣講的恰恰是,有罪的人只要知罪,向上帝悔過,就會被原諒、被接納,哪怕你曾賣淫、曾燒殺。抹大拉的馬利亞原是妓女,悔過后就得到耶穌的喜愛和庇佑。相反,自以為是完人或強人而傲慢無比、目無上帝者則是最大的罪人,一般都沒有好結果。在西方文學里傳達這個基督教思想的作品比比皆是,比如梅爾維爾梅爾維爾的《莫比·迪克》里那位一意孤行的船長亞哈,他不顧現實可能性,不聽來自各方的警告,非要挑戰龐大的白鯨,以至船沉身亡。如果說大白鯨象征超越人類力量的神秘自然,那么,自視太高的亞哈,要做的是在人世間扮演上帝的角色;如果大白鯨象征的是上帝,則公開挑戰上帝的亞哈就是魔鬼,是撒旦。《圣經》里撒旦造反也是因為不服氣,也是出自驕傲。不論是哪種讀法,亞哈都越位了,他就犯了大罪,就沒有好下場。這只是對該小說的多種解讀之一。霍桑是個糾纏在原罪和贖罪議題里不能脫身的作家,他在多部作品里都談了人如何認識自己的問題。比如與人類自不量力的主題有關的短篇小說《拉巴契尼的女兒》(Rappaccini’s Daughter)就描寫了拉巴契尼在人世間充當上帝角色來仿造伊甸園的故事。但是,自以為有知識、能創造奇花異草用以治病的拉巴契尼醫生,結果種了滿園子的毒花惡草,最后連心愛的女兒也成為他這種野心的犧牲品。在巴別塔的神話里,人類首次表現出無比的自信和驕傲,想同上帝比肩,這按照上述的宗教教義是大錯特錯的事,因此必然被上帝阻止。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造通天塔所表現的登天愿望也是基督教教義的核心。基督教一直宣傳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出樂園來到下面的世界時起,人類就應該不斷努力,通過贖罪爭取回到上帝身邊,而不是下地獄,萬劫不復。不過,基督教的上帝要人類借助他的力量完成這個愿望,而不能允許把他拋開。他驚呼:11:“……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后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Gen 11:“... this is just the beginning of what they are going to do. Soon they will be able to do anything they want!”)所以,他對人類團結強大之后無法控制的擔憂,還不僅是他個人有無權威的問題。他必須把人類牢牢把握住,否則基督教要人們先贖罪才能回天堂就行不通了。 巴別塔的神話還是人類的第一個烏托邦理想。所謂烏托邦就是不能實現的美好設想或建構。我們從摩爾(Thomas More)的作品《烏托邦》(Utopia,1516)熟悉了這個詞。社會主義作為一個社會制度,在出現之前很早的時候也曾經是烏托邦理想。所以,有的情況下烏托邦會被后來的世人們變為事實的。這里談的通天塔沒有成功,變成了當時人們的烏托邦理想。但是如果我們跳出神話和寓意的范疇,來談人類發展的實情,我們是否可以說后來飛機的發明,以及現在又向宇宙進發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人類在逐步地修建通天的塔?是否可以認為這個超前的烏托邦理想正在逐步地得以實現?然而,答案并不能太樂觀。如果把上帝看做超過人類的絕對存在,看做類似大自然的力量,那么我們還是要永遠承認自己的局限性,承認上帝/自然永遠大于人類,通天也好,征服自然也好,只能是相對的。在這個意義上巴別塔神話的寓意永遠是正確的,因而通天在哲學層面上永遠是烏托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