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溯回東方」
溯回東方美學 找尋生活樣本
錢穆先生有言,人生、民族與文化,實三而一,一而三。要理解自己與他人,便不能不著眼于文化。我們努力牽出一些線索,鑿出一些孔道,希望可以引出潤澤心靈的活水。
良才不隱世,
江湖多賤貧。
這是陶淵明的自謙之詞。事實上,中國的隱士都自視甚高,他們通過隱這個動作,表達的是對世界的強烈態度。陶淵明自己就有“猛志固常在”的一面。
中國的隱逸文化是一個奇特的存在。一群人選擇逃離世界,與山石樹木魚蝦麋鹿為鄰,但他們卻為向世界輸送了如此豐厚的文化給養。如學者所說,“隱逸”最終形成了一個包括園林、山水田園文學、山水畫、琴棋、談玄、斗禪、品茗、飲食、游賞、漁稼、講學著述、文玩收藏品鑒……直到生病養懶這樣一個十分龐大,而又高度統一的文化藝術體系。
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里將隱士列為中國文化的十四個特征之一。南懷瑾更是發驚人之論:“中國文化幾千年來,影響最大的并不是孔孟,也不是老莊,而是隱士。”
隱士群體和隱逸現象在中國文化長河中如此顯著,儼然隱出了一個新的世界。退出之為進取,失敗之為典范,“隱”與“顯”就像古老的八卦圖一樣首尾相接。
(元)吳鎮 蘆灘釣艇圖(局部)紙本墨筆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隱士,首先是個士。工、農、商沒有隱遁之說。
隱士是非典型的士,是放棄世界賦予他們既定任務的士。那么什么是典型的士?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出一種標準:“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者”。即把握歷史機遇,成就歷史功業。但是《史記》七十列傳的首篇《伯夷列傳》,記述的卻是兩個隱士。他們是中國最早的隱士,其言與行都告訴我們,真正的隱逸精神絕不是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瀟灑閑適,而是慘烈決絕的。
伯夷、叔齊本是孤竹國的兩位王子,因不愿繼承王位,去投奔西伯昌即周文王。他們剛到周國,西伯昌就死了,即位的武王率兵伐紂。這是著名的“湯武革命”,后世主流意見認為其“順乎天而應乎人”,天人都滿意。但伯夷、叔齊卻阻攔武王,大唱反調:“父死不葬,爰及干戈, 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武王伐紂成功,天下歸于周,伯夷、叔齊卻不以為然,隱于首陽山“義不食周粟”,竟至餓死。臨死時他們作了一首詩《采薇》:“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這真是一種與全世界為敵的決絕,以生命為武器,捍衛心中的是非。伯夷、叔齊是傳說中的人物,但為他們立傳并大加頌揚的司馬遷是漢武帝時代的人。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明言,《史記》是發憤之作。將《伯夷列傳》置于列傳之首,與為項羽作本紀一樣,反映的都是司馬遷為失敗者書寫歷史的情結與擔當。
仇英《桃源仙境圖》(局部)
秦漢以后的中國古代社會,最大的特點是尊卑有序。金克木先生說得最妙:“上下,先后,尊卑,無處不有序列”,他稱之為“不平等序列觀”。這份不平等,在中國比在別處更明確,嚴格,普遍而持久。
隱士就是主動放棄原本位置,退出這套游戲規則的人。《孟子·離婁》里有一段話:“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
從商周之際的伯夷、叔齊到兩漢之間的嚴子陵,再到魏晉的陶淵明,直至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大儒,莫不是甘愿做逆天而亡的“絕物”,也絕不違背心志,向力量投降。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以血肉之軀“默運乾坤”的偉力。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一句吶喊,響徹千古。
但是陶淵明從官場抽身而退之后,并未完全陷入無為狀態,否則我們也不會認識他了。他留下了一百多篇詩文,盡是珠玉,澤被身后的一長串大名鼎鼎的詩人,李白、杜甫、蘇軾……而據說“真正的隱士”進入深山之后就永遠消失了。
創造隱逸文化的隱士,顯然都不是極端意義上的“真隱”,他們通常是舍棄了事功,而奔向了文藝。
文人空間,攝于蘇州博物館 ?子溪
西方著名的“隱者”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我們天性中最優秀的品質,好似水果外皮的粉霜,只有精心加以呵護才保得住。可是,我們不管對待自己也好,還是對待別人也好,都缺失如此溫情柔意。”
東西方的隱士們,或許都是覺得在某些時代某些生命節點,只有退出舞臺才能保存自己身上的美好天性。
孔子曾代表所有有識之士宣布: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士人在出處之間的選擇,已然表達了個體對時代的宣判。他們認為自己體內存放著比整個世界更重要的種子,它們是如此珍貴又是如此脆弱,必須與世隔絕才能生根發芽。
仲長統在《樂志論》中說 :“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凌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非要跟帝王比一比,或許還不夠超脫。《隋書·隱逸傳》說:“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懷抱之中。”境界更高。
隱退之際,正是耕耘之始,無為中亦有為。《南史·隱逸傳》談到隱士:“須含貞養素,文以藝業。不爾,則與夫樵者在山,何殊異也。”無論文章還是道德,做隱士都是有門檻的,并非做一個姿勢就了事的。
蘇州獅子林 ?子溪
蘇州的網師園,在北宋時叫“魚隱”,寄托了園主史正志的隱逸之意。清人宋宗元購得此園后沿用“ 漁隱”之意,改為“ 網師”,“網師”正是蘇州人對漁翁的稱呼。
漁父作為中國隱逸文化的標志性符號,要追溯到兩篇“漁父”文章:《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
《莊子》 中的漁父批評孔子不在其位而謀其政,恐“苦心勞形以危其真”。《莊子》另有一篇《刻意》講隱士生活“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 ;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
《楚辭》中的漁父也是一位隱士,與遭到流放的屈原對話。屈原自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則開導他“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屈原未能被說通,漁父也不戀戰,一笑而去,留下一首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蘇州的滄浪亭出處在此。
山水是隱逸生活的象征,后來深刻影響到山水畫,再后來乃至成為中國文化的總體符號。山水之義愈大愈廣,反而更需要正本清源。
元 倪瓚《疏林遠岫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宗白華先生曾說 :“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中國畫里的山水,從來都不止是風景。
法國漢學家朱利安指出,歐洲人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形成風景的概念,其含義一直都很簡單:風景是大自然所呈現的“土地的一部分”,視線有多遠,風景就有多大。但中國人卻不是這樣看待景觀,中國人將景觀看作兩極之間的互動:高低、縱橫、固體和流體、不透明和透明、動靜等等。“山水”象征這些使世界萬象具有張力的二元組合,以及從中演化而來的無窮交會。
也就是說,山水即陰陽,和八卦一樣是一種二進制的宇宙觀。中國人觀山水畫山水,都是以此岸的山水喻彼岸的山水。
蘇軾在《凈因院畫記》中說:“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可見,山水重要的不是形,而是理。宋人口中的理即是道,是宇宙運轉的規律。格物致知,就是要從世界的表象中“格”出內在的“理”,那么山水怎么“格”呢?蘇軾說,“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逸才即脫離世俗序列的人才,人以逸才為高,畫以“逸品”為上,所謂“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至此,我們可以明了隱逸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當現實世界敗壞到難以收拾的地步時,高人義士只有退出游戲,才能保存“天地元氣”。
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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