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考論
余焜
摘 要: 在“天人感應”觀念的作用下,明代繼承前人救護思想,制定了嚴格規范且富于時代特色的官方日月食救護儀注。每逢日月食,君臣協同救護。這種救護活動,與明代政治生態及其變化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作為一種禳災活動,皇帝在借此強化自身權力的同時又含有修身反省的意味,且成為統治者確立等級秩序和規范的有力媒介;而經由日、月食救護透露的明代政治生態演變,亦可從中窺見一斑。
關鍵詞: 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修省禳災;政治生態
所謂“日月食救護”,即古代社會逢日、月食時舉行的祈禳儀式。隨著漢代董仲舒“天人感應”說的逐步確立和深入人心,中國古代社會,上至最高統治者,下至山野小民,對天變異象往往秉持敬畏之心,視之為“天譴”。除此之外,統治者宣揚“君權神授”,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力來自于天的授予,面對天變,統治者也通常會采取相應的措施予以應對,以消弭災變。明代,日、月食等天象較為常見,時人認為“日掌陽,月掌陰,星掌和。陽為德,陰為刑,和為事。是故日食則失德之,國惡之;月食則失刑之,國惡之;彗星見,則失和之,國惡之。”由此以官方為主導的日、月食救護也不時進行,且有著嚴格而規范的救護儀注。
中國古代日、月食天象研究的相關論著和論文頗多,但大多集中在以科學分析的視角探討日、月食形成的原因和規律,而將日、月食等天象與王朝政治的變動和發展相結合的分析頗為缺乏。本文擬以明代官方的日、月食救護活動為研究視角,分析明代的救護思想以及富于特點的救護儀注,重點探討明代的日、月食救護活動以及所反映的政治生態及其變化,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思想
對日、月食等天象行救護,古已有之。先秦時期,出現日、月食等天象時,統治階級頗為重視,例行救護。據《禮記》所載,“如諸侯皆在,而日食,則從天子救日,各以其方色與其兵”,遇日食,周天子領各諸侯共同救護,以示敬天之誠。至漢代,董仲舒向武帝上“天人三策”,認為天子受命于天,極力宣揚“天人感應”說,“與天同者大治,與天異者大亂。故為人主之道,莫明于在身之與天同者而用之,使喜怒必當義而出,如寒暑之必當其時乃發也。”隋唐以降,隨著君主專制政體的日漸完善和強化,上天受命論的深入人心,對天之敬畏往往與朝運國祚聯系緊密。對日、月食等天象的救護就是將這種“天人感應”思想付諸實踐的極好明證之一。
明代日、月食救護思想的產生主要來自于對“天譴”的恐慌。正德九年(1514年) ,巡撫江西的陳洪謨曾目睹一次日食過程中時人的心理恐慌:“八月一日日食,晝晦星見。愚時官江藩,午未間救護,少頃即昏黑,咫尺不辨,人皆驚懼”。在對日食缺乏較為科學認知的情況下,明人通常會認為這是上天示警,昭示著人間政治的闕失,對市井小民來說,這種恐慌尤甚。徐栻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 所上《元旦日食修省疏》中也提到:“蓋變不虛生,而日食為異食,于正旦者為尤異,臣驟見之,不覺憂懼”,請求嘉靖帝躬身修省,關切時政以消除災變。這種來自于心理層面的恐懼感,以及因害怕天命轉移而產生的政治恐慌,正是救護思想產生和完善的源頭。
元末明初大儒、明朝開國功臣劉基曾就天人關系闡明自己的看法:“氣行而通,則陰陽和,律呂正,萬物并育,五位時若,天之得其常也。氣行而壅,壅則激,激則變,變而后病生焉。”天地實為相通,而立于天地間的人與天地萬物實為一個整體,相互依存。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對“天人感應”說的繼承和升華,還是在強調人不能脫離天地萬物而存在,對天地當存敬畏之心。
在吸收、改進前代救護思想基礎上,明初洪武年間(1368—1398年),即對日、月食救護所行禮儀進行了詳細規定。據《大明會典》記載,“洪武元年,敕天下有司,但遇災異,具實奏聞。二年,令災異即奏,無論大小。四年,又令天下勿奏祥瑞。二十六年,遂著為令,凡各處獻來祥瑞,禮部準其事收下,如有非時災異,及時奏聞。若遇日月交蝕,預行諸司救護。”明太祖卻祥瑞而先災異,可見對祈福禳災,進行日、月食救護以消弭天變格外在意。景泰元年(1450年) 正月辛卯,出現月食,“監官誤推辰初初刻,致失救護。下法司,論徒。”因欽天監測算月食時間出現錯繆而將監官治罪的現象屢次出現,可見明朝皇帝對日、月食救護之重視。至嘉靖時期,明世宗在一份上諭中也清楚地表明自己對救護日月,修省弭災的誠心: “日食,天子素服修政,用謹天戒。朕既乖于治理,上累三光,而眾陽之宗薄食元旦,咎孰北馬。爾文武群臣尚思勉輔,朕躬調變陰陽,消弭災變。”除了因日食出現而感到恐慌外,明世宗還意在宣示自己的弭災決心和修省誠意。
二、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及其儀注
( 一) 救護儀注的設立
秦漢以前,救護儀注比較簡單。據《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僅以擊鼓攘除之。至漢代,日、月食救護儀注較先秦時期日益規范且復雜化,“朔前后各二日,皆牽羊酒至社下以祭日,日有變,割羊以祠社,用救日變。執事者冠長冠,衣皂單衣,絳領袖緣中衣,絳褲襪,以行禮,如故事。”自晉代始,日、月食救護活動開始遵循專門的祈禳儀式。《晉書·禮志》有載: “日將蝕,天子素服避正殿,內外嚴警。太史登靈臺,伺候日變便伐鼓于門。聞鼓音,侍臣皆著赤幘,帶劍入侍。……亦伐鼓于社,用周禮也。”明代正是在前人所定救護禮儀的基礎上,制定了更為規范且程式化而又富于特色的日、月食救護儀注。
洪武六年(1373年) 二月,明太祖即定救日、月禮。太祖規定,救日當天,“皇帝常服,不御正殿。中書省設香案,百官朝服行禮。鼓人伐鼓,復圓乃止”;而逢月食救護,“大都督府設香案,百官行常服禮,不伐鼓,雨雷云翳則免”。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的規定,帶有很清晰的晉代日、月食救護儀式的痕跡,皇帝采取服常服,避正殿等措施,官員協同救護。另外,在明代,日、月食救護禮是有差別的,救日禮規格高于救月禮,這與統治階級心中“日為陽,月為陰”的陰陽五行和尊卑等級觀念息息相關。至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明太祖更定日、月食救護儀注,至此,明代的日、月食救護禮臻于完善。據《明太祖實錄》記載:
更定救日食儀。前期結彩于禮部儀門,及正堂設香案于露臺上,向日設金鼓于儀門內兩傍。設樂于露臺下,各官拜位于露臺上。至期,百官朝服入班,贊禮唱,鞠躬,樂作。四拜,興,樂止,跪。執事者捧鼓,詣班首前,班首擊鼓三聲。眾鼓齊鳴,候復圓,贊禮唱,鞠躬,四拜,興,樂止。禮畢。
明太祖對救日禮儀作了詳細規定,用高規格的禮樂儀式進行救護,佐以文武百官恭敬的救護禮節,這些繁瑣的程序表明了朱元璋對救日禮的重視。與日食救護相較,月食救護禮就顯得比較儉約,“月食,則百官便服于都督府救護,如前儀”。另外,諭令在外諸司,“日食,則于布政使司、府、州、縣,月食則于都指揮使司、衛所,禮亦如前,從之。”明太祖晚年對日、月食救護儀注進行的更定,成為明王朝制度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終明一代基本沒有作較大的變動。
需要注意的是,明代所行之日、月食救護儀注,是在繼承前代救護儀注的基礎上進行損益而來,同時又具有諸多自身特色。首先,明代的日、月食救護儀注所定救護儀式更為精細化,且有著嚴格規范的冠服和禮樂制度相配合,以示救護誠意。其次,除了皇帝及朝官于宮內行救護禮,明代亦規定在外藩府及地方諸司也要于當地行禮,不得怠慢。再次,隨著人們對日、月食等天象規律認識的加深,對其進行預報日益準確,明代所行的日、月食救護活動也更為精確化和規范化。
( 二) 官方日月食救護概況
明制,凡遇日、月食,均先由欽天監測算日、月食的出現日期和持續時間的長短。《大明會典》有載,“凡推算日月交食,本監先期備開分秒時刻,并起復方位,具奏禮部,通行內外諸司,臨時救護。”值得一提的是,欽天監測算日、月食所得數據若與實際有出入,通常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天順四年(1460年) ,“閏十一月十六日早,見月食。欽天監失于推算,不行救護”,明英宗為之格外氣憤,將欽天監正下獄,“降為太常少卿,仍掌監事”。又如弘治十一年(1498年) 閏十一月,“欽天監奏,是夜月食,文武百官皆詣中軍都督府救護。既而不食,隨為陰云所掩。”于是,言官劾奏“掌欽天監事、太常寺少卿吳昊等推算不明,宜置之法。”
通常,每遇日、月食,皇帝于朝會時均罷宴、止賀,以示誠意,同時進行修身反省,清心寡欲。萬歷時期浙江永康人程明試曾言: “蓋日,君象也,書日食,記異也,所以警人君也。”出現日食正是上天對皇帝提出的警告,不得怠慢。天順元年(1457年),日食,明英宗敕諭臣下并行救護,諭旨稱:
人君所謹者,莫大于天戒。日食又天戒之大者,悱能修德行政,用賢去奸,而后當食不食,傳不云乎? 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今陰雨不見,得非朕昧于省過而然歟。況離明照四方,陰雨所蔽有限,京師不見,必有見者,此之不食,天可欺與?朕尚圖修省,以合天意,其止勿賀。
明英宗明旨逢日食罷朝賀,進行內心反省,可見其面對“天譴”時恐慌不安的心理狀態。正德元年(1506年) 十二月,經欽天監測算次年正旦有日食現象。禮部上奏云: “明年元旦有朝會宴賞之禮,今孝宗皇帝未踰大祥,又當日食,宜免稱賀。”明武宗隨即表示同意: “元朝日食災變非常,朕心警懼,何以賀為? 諸禮其悉免之。”至嘉靖中,日、月食現象也頗為頻繁。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春,正月戊寅朔,日有食之,陰云不見。有頃,大雪,百官救護,罷朝賀。”明代歷朝皇帝,遇日、月食,基本上都親自參與救護活動,從罷朝賀、誠心修省等方面來表示自己內心對上天的敬畏,以期望通過這種方式感通神明,達到消弭災變的目的。
其實,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的主體還是龐大的官僚群體,明初所設立救護儀注的具體規定也主要是由百官來實踐的。洪武二十六年明太祖更定嚴格而具體的日、月食救護儀注,即逢救護之時,文武百官依例而行,不得變更與怠慢。同時,在遵行常例之外,還規定“百官青衣角帶”,以示內心虔誠。萬歷二年(1574年) 十一月“十六日丙戌,夜月食,百官赴中府救護”,“中府”應該指的是“中軍都督府”。而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 三月,出現日食,“百官赴禮部救護”。由此可知,明代兩京官員參與日、月食救護的地點主要是中軍都督府和禮部,而外官則于當地辦事衙門行救護禮。這種由官員參與的救護必須按照既定禮儀進行,不得私自更改或逃避。據《明憲宗實錄》記載,成化十三年(1477年) 秋七月,“大理寺卿宋旻、太仆寺少卿韓定以月食赴中府救護,后至,門閉不得入,因于門外行禮。巡邏者以聞,有旨執送督察院獄,糾儀御史亦舉劾之。并劾恭順侯吳鑒、懷柔伯施鑒、大理寺右少卿劉慶,亦于行禮時始至。”弘治元年(1488年),“周府儀賓吳鼎等五十二人,紀善、陳惟簡等十一人以日食不救護,為巡按御史劾奏,下獄。”御史所奏雖不乏危言激論,惡意中傷之意,但也從側面反映出明代對日、月食救護禮儀的重視程度。對不按照規矩行救護禮的官員進行彈劾治罪,更遑論不參與救護的官員了。
洪武初年,亦規定王府救護禮,可從洪武十一年(1378年) 開府西安的秦王府救護禮中窺見一斑。該年秋七月,“秦相府請王府救護日月薄蝕之禮。禮部議,日月之災,自天子至庶人皆不遑寧處,親王當救護,但于露臺行禮,不鼓。”與繁瑣的百官救護禮儀相比,王府救護禮顯得過于簡單,僅僅對日月行禮而已。
可見,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主體由皇帝、王府及百官共同組成,協調分工,按照不同的規定和禮儀例行救護。皇帝作為最高統治者,以罷宴止賀、反省自身來表明自己敬天的誠意;而開府各地的王府只按規定行禮祈禱,以誠心為重;最主要的是官僚集團的救護。除了繁冗的救護儀注,救護活動的順利進行還有賴于宦官機構中相關衙門的通力合作,協同救護。例如,鐘鼓司掌出朝鐘鼓及宮廷雜戲,然“日食、月蝕救護,打鼓皆本司執掌”;神宮監負責各壇廟灑掃、香燈諸事,正旦灑掃之時,若 “遇日食,則改卜于初五”;兵仗局主要負責制造軍器,另制造“日、月食救護鑼鼓響器”。
( 三) 常例以外的救護活動
除了按照正常規定和程序進行日、月食救護,在一些特殊時令和情況下,官方的救護禮也會隨之更動或受到統治者的格外重視。正旦之日出現日食,往往被視為兇兆,預示災禍即將發生,統治者恐慌尤甚。如正統六年(1441年) 正月朔,英宗敕諭群臣曰: “日食凡九十一秒。故事,食不一分者不救護,朕惟事天之誠,雖微必謹,敬天之變,豈以微怠? 況茲歲始,陽德方亨,致災有由,敢忘祗畏? 是日在京文武群臣,悉免賀禮,及期救護如制。”同樣地,嘉靖三十二年( 1553 年) 春正月,“元日日食,不盡者二秒。”按例食分不足,可免救護,加之四方地震疊見,又逢正旦,明世宗遂敕群臣仍行救護。
若逢國家歲時祭享或皇帝出郊視牲等國家大型祭祀典禮時,則必須將救護禮放在首位,不得變更。例如,成化八年(1472年) 三月,禮部奏“今年四月初一日日食,文武百官例赴本部救護,然其日孟夏時享太廟,俱在午后行禮,彼此有妨,宜如孟秋時享例于初一日早,行禮彼此。是日免朝,時享如所奏。”孟春時享太廟是明代國家祭禮中極為重要的一環,遇日食,則日食救護禮照例行之,將時享的時間略作更改以不誤救護,足以突出明代統治者對救護禮的重視程度。再如,正德十年(1515年) 十二月,“朔,日食,是日車駕當出視郊祭祀牲,禮部請移于次日,且言視牲乃郊祀之始,日食乃天變之大。今大禮將舉,忽遇此變,上天示戒亦昭然矣。伏愿順承天意,益加敬畏。”皇帝出郊視牲在明代屬于吉禮,借之祈禱六畜興旺,物阜民豐。在群臣看來此等吉禮若遇天變,則是上天對統治者的譴告,應該將救護禮放在首位,其他一應禮儀的順利實施與愿望的實現都是以順應天意為基礎的。日、月食救護與國家法定祭禮沖突,通常以救護禮先行,由此可知,救護活動在明代政治生活中的特殊地位。隆慶六年(1572年),明穆宗駕崩,在出葬之時出現日食,“百官先哭臨,后赴禮部,青素衣、黑角帶,向日四拜,不用鼓樂”,這是為了與國喪之禮不相抵牾而對救護儀注作了臨時變更。
不可忽略的是,在官方的日、月食救護活動遵照常儀進行的同時,諸多救護特例大多發生在正月或四月,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日食正旦”“日食正陽之月”,有必要對其做一些解釋。“正旦”,即春節,是明代三大節之一,據《明宮史》記載: “初一日正旦節。自年前臘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宮眷內臣,即穿葫蘆景補子及蟒衣。各家皆蒸點心,儲生肉,將為一二十日之費。”明朝統治者通常在歲首以隆重的慶賀禮儀來歡度節日,希冀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若這一天出現日食,往往會給最高統治者帶來嚴重的心理恐慌,由此逢正旦救日的活動也較平時更為慎重。若日食出現于“正陽之月”,統治者的救護態度和重視程度亦與常例不同。所謂“正陽之月”,即農歷四月和十月。西漢哲學家董仲舒解釋道: “陽德用事,則和氣皆陽,建巳之月是也,故謂之正陽之月。”北宋沈括在其《夢溪筆談》中進一步作解釋: “先儒以日食正陽之月止謂四月,不然也。正、陽乃兩事,正謂四月,陽謂十月。歲亦陽止是也。”董、沈二人均闡明四月為陽氣生發,萬物并作之時。若從節氣的角度來看,農歷四月正值“立夏”“小滿”之時,陽氣正盛,作物正值生長的關鍵時期。若此時出現日、月食等天象,時人通常會認為有干農事的順利進行,是不祥之預兆,對日、月食行特殊救護也是古老的農本思想在這種旨在祈福禳災政治活動中的具體實踐。
三、官方日月食救護與明代政治生態
日、月食救護是一項旨在祈禳災異的政治活動,在明代君主專制極端強化的時代背景下,與王朝國家的政治生態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
(一) 日月食救護活動是鞏固統治的手段,也有約束皇權的意味
《尚書·洪范》有云: “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然王天下是以修德為前提的。明代諸帝在天人感應思想的浸染下,莫不敬謹事天,雖不乏空言虛論,但其內心均以敬天為念。明人楊東明對此作了恰當的詮釋:
蓋天人之勢雖邈不相及,而感通之機實捷于影響。凡人君一動靜、一語默,即有天地神明臨之在上,鑒之在旁,隨其善惡潛移禍福,甚可懼也。故前代明君克謹天戒,永迓鴻休,而任情自恣者,往往天心厭棄,禍敗相尋,覆轍芳軌,烱烱具在。
敬謹事天,往往是與內心的恐慌和鞏固江山社稷結合在一起的,正因為擔憂天命轉移,統治階級才在一定程度上約束自己的行為,反省自身,關切時政,從這一角度來看,對天的敬畏又有了一絲約束皇權的意味了。
明代官方所行日、月食救護活動,正是在“敬天”的理念下遵照既定禮儀進行的,是統治階級進行修省、祈禳災異的一種具體實踐,其最終目的還是鞏固朱明王朝的統治。洪武七年(1374年) ,明太祖欲在南京獅子山修建閱江樓,以欣賞長江美景。二月初一,出現日食,太祖遂敕諭群臣: “朕聞昔圣君之作,必詢賢而后興。朕自謀心,欲役囚徒建閱江樓于獅子山,朝無諫者,上天垂象,責朕不急,朕心惶懼,即日念罷。”因擔憂上天示警會降災于新建的王朝,明太祖對自己的言行進行約束,惟恐違背上天的意志。永樂二年(1404年),“六月朔日有食之,是日陰云不見”,禮部尚書鄭賜等人以上天為圣德感動而使得日食不顯,上表慶賀,明成祖反而認為“正朕懼修省之際,何可賀”,拒絕百官表賀,依例救護。又如,隆慶四年(1570年),遇歲首日月交食的罕見天象,工科給事中陳吾德認為“皇上亦宜罷游樂,屏玩好,以答天戒”,從而“大小臣工將明知圣意,所向罔不寅恭兢惕,以修庶政矣”。穆宗采納其建言,躬身自省,齋戒沐浴,同百官共同救護日食。
由此觀之,明代統治者以日、月食救護為依托,進行修省以消弭災變,這種來自心理層面的反省雖于政治運作起不到立竿見影之效,也不可能從根本上刷新朝政,但對統治者自身行為和所行之政起到了一定的約束和矯治作用,從這一層面來看,日、月食救護多少具有一些積極的作用。
(二) 日月食救護活動是統治者確立等級秩序和規范的媒介
于人君而言,既蒙上“受命于天”的神秘外衣,統治天下萬民,確立尊卑有序的等級制度遂為其格外重視。早在西漢時期,董仲舒就針對日食天象闡明自己的陰陽、尊卑理念。他在救日食的祝詞中稱: “昭昭大明,讖滅無光,奈何以陰侵陽,以卑凌尊。”這種思想觀念為明人所繼承。明人認為,日食的出現是上天對人間秩序出現錯亂的警告,是“小人陵君子,夷狄侵中國之象”,因此當行救護,使尊卑秩序恢復正常。嘉靖二十一年( 1542 年) 秋七月,日食,世宗命臣下協同救護,并敕諭: “天心下眷,累及太陽,正臣子欺君父,外陰侵內陽之咎也。夏言以臣凌君,罪不下郭勛,第累年供事內范,故特宥死,去之,用承天戒,仍修省三日,祗告玄極殿,大小臣工宣既乃心,共圖濟理。”世宗把日食出現歸咎于夏言等人僭越大權,導致尊卑等級秩序錯謬,借此剝奪夏言職權,其實就是借日食救護來樹立君尊臣卑的等級觀念,借此來強化皇權,確立威信。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 ,王門后學、時任南京監察御史的趙錦因日食上疏彈劾內閣大學士嚴嵩專權竊政。其疏云:
臣謹按春秋所載先賢所論,皆以為陰盛陽微之象,或政權在臣下,或夷狄侵中國,或婦乘夫,或臣子背君父。又山東、淮徐之間,連歲大水,四方地震疊見,章奏皆為陰盛之類。《書》曰: 天有顯道,厥類惟彰。故自古未有不召而自至之災,亦未有有災而無應之理。恭惟陛下遇而懼,同符大禹,必能上回天心,左右之臣亦必能極言時政之闕失,以上副陛下修省之實。
趙錦將日食、水旱等災變的發生與朝廷威權下移相聯系,修省的當務之急在于樹立威權,明確尊卑等級,意在強調權臣嚴嵩喧賓奪主,多所僭越,希望世宗予以警省。當時嚴嵩頗得盛寵,威權正熾,時任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的楊繼盛因彈劾嚴嵩而遭重譴,趙錦也難以幸免,“下詔獄拷訊,搒四十,斥為民”。趙錦雖然彈劾未果,但世宗卻因嚴嵩屢遭言官彈劾而意識到威權下移帶來的隱患。
(三) 日月食救護活動所見明代政治生態變化
對日、月食進行救護,出于統治者敬天的誠意。救護活動中統治者的態度和表現,不僅是其敬天理念的反映,還是統治者政治態度、心理狀態和政治變動的注腳,由此我們可以從救護活動中管窺明代的政治生態諸面相。
宣德五年(1430年) ,“八月己巳朔,日當食,陰雨不見”,禮部尚書胡濙請旨率群臣上表稱賀。明宣宗不許,并頒下敕諭: “今以陰雨不見,得非朕昧於省過而然歟? 況離明照四方,陰云所蔽有限,京師不見,四方必有見者,比之不食,天可欺歟? 朕尚圖修省,以仰答天意。”明確表示敬天需誠心自省,從而例行救護。明制,日食不及分數,免救護。正統五年( 1440 年) 十二月,明英宗敕諭臣下:
昨欽天監言正統六年正月朔日食,凡九十一秒。故事,食不一分者,不救護。朕惟事天之誠,雖微必謹敬天之變,豈以微怠。況茲歲始陽德方亨,致災有由,敢忘祗畏。是日,在京文武群臣,悉免賀禮,及期救護如制。
明英宗為表敬天之誠,提前頒下諭旨免賀禮,例行救護。至明中期,明朝皇帝的這種敬天誠意開始出現變化,日益怠惰。成化四年(1468年) 春正月,“月食有陰云蔽之,不行救護禮。”正德四年(1509年) 十月十五日,“是夜望,月食,以食少,免救護。”而至嘉靖時期,這種怠慢救護的現象更為頻繁。嘉靖十八年(1539年)九月乙未,“是日,日食三分,在未明之前,免諸司救護。”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 四月,因陰云不見,免日食救護,而“禮卿吳山不從,竟循例救護”,結果使得明世宗不悅,吳山也被罷職。明代皇帝救護日月食的態度變化可見一斑,時人皆云: “嘉靖惑于瑞應,惟以粉飾治象為心。一時諸臣,迎合圣意,紛紛諱飾,具表稱賀,尊諛貢媚,相習成風,幾不可勝責。”
另外,以謝肇淛為代表的士大夫階層對預先推算日、月食大多持反對態度。在他看來,“使日食不預占,令人主卒然遇之,猶有戒懼之心,今則時刻秒分已預訂之矣,不獨人主玩之,即天下亦共玩之矣。”對天的敬畏在于內心,人君應時刻秉承戒懼之心,時常反省,而對天象進行測算,天長日久必定生出怠惰之心,敬天的誠意也隨之減弱。這與明代政治運行頗多類似。正如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太祖大祀天地于南郊之時所闡明的那樣: “所謂敬天者,不獨嚴而有禮,當有其實。天以子民之任付于君,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實也。”儒家意識形態下敬天與恤民相通,敬天的終極目的在于恤民。由明代官方的日、月食救護活動,我們可以推知,明代統治階級的生民觀念也隨著政治運行的軌跡而變化,其政治生態日益走向惡化。
結語
在古代社會,先民們于蒙昧時期就開始對頭頂的天產生敬畏之感,渴望依靠天的力量來實現農事的風調雨順。隨著國家的建立和權力的產生,對天的仰賴開始由單純的農事愿望轉變為以社會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理念為基礎的國家需求,在天人感應思想觀念下建立起來的君主專制政權,通常借助上天帶來的神秘感來樹立權威。在受命于天的旗幟下,人君常存虔誠之心,敬謹事天,以防天命轉移。若遇天變,恐慌隨之而來,首先是出于對天的不可知性而產生的心理反應,最為重要的還是因為害怕“天譴”,擔心天命轉移而帶來的政治恐慌。由此,遇災祈禳就成為統治階級維持天命,穩固統治的絕佳手段,出現日、月食而循例救護,就是祈禳災異的方式之一。
明代官方日、月食救護思想是在繼承前代救護理念的基礎上,進行損益,結合明初所定禮儀規范而形成的,且帶有很明顯的時代特色。明太祖對日、月食救護頗多注意,即位之初就親定救護儀注,至洪武二十六年更定,對統治階級各層的救護禮儀作了詳細的規定,終明之世,循例行之。日、月食救護也和明代其他祭祀典禮一樣,寄托了統治階級濃厚的政治意圖,以高規格且嚴肅規范的禮儀對以日、月為代表的超自然力量表達敬畏之心,成為最高統治者確立無上權威、明確等級觀念的重要助力。同 時,在敬天思想觀念下,“天譴”帶來的心理和政治兩方面的恐慌又在一定程度上對皇權進行約束,使之不能為所欲為。
從明代不同時期皇帝對日、月食的救護態度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日、月食救護的態度和重視程度基本上與明代政治生態發展亦步亦趨,至明中后期,這種救護活動也開始逐漸為統治者所怠慢。對天降災異產生恐懼感,既而通過祈禳的方式消除恐慌,恢復人間秩序以合乎天命,這種禳災思想與明代政治的發展變化相伴始終,這一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文獻來源:《安徽史學》2019年第05期,第27-34頁。文中注釋,參考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