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書友會第14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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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導讀:“服熱藥而病勢得減者,乃辛熱走竄,暫開氣機,郁熱得瀉,誤以為服藥見效守方再進,熱邪得熱藥之助,病勢更甚,至死不悟。”唯有實踐過,方知古人之意。作者能總結分析的如此清晰,也是非常難得的!(編輯/小謝)
急乳蛾誤治之反思
作者/陳騰飛
病因
中醫學之病因多出于推測,有的并不確定為病因。此處仍從舊例述之。
患者兩周寫了兩篇論文,寫作時日夜兼程,思慮耗傷心脾,易致陽氣上浮。又連著兩頓食肉,進食之量倍于平常。隨即出現咽部及右側智齒疼痛。
癥狀及體征
患者以牙齦疼痛為主,望診局部微腫,不紅。右扁桃體Ⅱ°腫大,可見幾處膿點。起初并未在意,一天后出現咽東西疼痛,牙齦疼痛也加重,伴見惡寒、疲乏、心慌、手涼。最高體溫為37.5℃。
望其舌質淡暗,舌體偏胖,舌尖部有瘀點,診雙脈數,108次/分,右寸部浮滑,余部沉細。
(體溫每升高1℃,脈率增加10次/分,37.5℃的體溫,脈率至多在80次/分。故此處單用體溫升高來解釋脈數、心慌,顯然牽強)
辨治經過
患者素體陽氣偏弱,此刻見惡寒、神疲欲睡、手涼,脈雖數卻不實、不大,牙齦雖痛卻不紅。證似“少陰之為病,脈微細,但欲寐”,方擬麻黃附子細辛湯合桔梗湯。
如此辨證用方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用少陰方治療咽痛有相關報道;而且導師早年有一則醫話,我先后讀過兩遍,記憶中也是用麻黃附子細辛湯合桔梗湯治愈的;況且最近一次門診的時候,導師給一位小孩治療扁桃體腫大使用了大黃附子細辛湯,效果不錯,而且對我講,如果發熱可以用麻黃附子細辛湯,不發熱用大黃附子細辛湯。
方藥及服藥后反應
生麻黃10g,制附片12g,細辛6g,桔梗40g,生甘草30g。
諸藥未先煎或后下,煎好后一口口服下,約10分鐘,即覺周身溫暖舒適,齒齦及咽部之疼痛完全消除。此次服用之藥量僅四分之一,囑夜間再服一次,余下晨起服用。
結果,夜間痛醒,繼續服藥,竟然無效。晨起后右面頰腫大,右側牙齦也較昨日腫大,右側扁桃體較前無變化,咽后壁可見一黃豆大出血點,雙脈數細如故,舌苔白膩,不欲進食,每頓只喝粥一碗。
第二次辨治處方及服藥結果
面頰腫大(右側面部幾乎成了方形),牙齦疼痛有增無減,遂査閱書籍,以參考歷代名家對于急乳蛾之論治。最終選用張贊臣先生之經驗,予:
連翹6g,山豆根10g,牛蒡子10g,桔梗12g,生甘草6g,黃芩6g,夏枯草10g,浙貝母10g。
中午服用第一煎,午睡前即不覺疼痛,而睡醒腫痛如故。
至醫院就診。是夜,至中日友好醫院發熱門診就診。
血常規示WBC 16.8×109/L,NE# 86.8,LY% 6%。因告知醫生服用頭孢地尼膠囊無效,實習醫生遂予左氧氟沙星靜脈點滴,共開了3天的藥。當晚輸了一瓶左氧氟沙星,口服撲熱息痛一片,疼痛明顯緩解,夜間安然入睡。但半夜還是痛醒,晨起腫痛如故(原來臨時起效的是撲熱息痛)。上午去醫院輸了第二瓶左氧氟沙星。下午還是腫痛如故。
向導師求援
導師診脈細數,再望其舌,說熱毒很盛,遂提筆書方:
銀花30g,青連翹60g,牛蒡子15g,赤芍15g,地丁30g,茯苓30g,荊芥10g,防風10g,生大黃10g。
服導師處方的經過
當夜煎藥,一劑藥竟煎出2000mL,煎藥時大黃未后下。因藥味較苦,患者服藥困難,第一次總共服下200mL。服藥后4小時,已是凌晨00:30,仍未大便(考慮藥店的大黃質量有問題,因第二劑藥大黃后下,服用后也沒有絲毫通下作用)。遂令患者取出200mL藥汁,兌入芒硝10g,頓服之。藥下咽10分鐘,即排正常大便一次。夜間又排便一次,第二次服藥。晨起排稀便一次。
服導師處方的效果
晨起,頰腫較前消退一半,牙齦疼痛已止,扁桃體恢復正常。雙脈緩和。胃口漸開,中午即可正常進食。病勢由此頓挫,先買了兩劑藥,因為煎出的藥汁比較多,兩劑藥總共服用了4天,已近痊愈,惟余陣發齒痛牽引顳部,針刺三次而愈。
誤治的反思
臟腑如能語,醫師面如土。
初診處方時,也曾猶豫是否加入大黃或者石膏。而最終只是備了一兩生石膏,并沒有使用。在服用初診方之后病勢轉劇,雖然口頭說是誤治了,但是內心深處并不太認同。在請導師診治之前,又找出來導師早年那篇醫話讀了一遍,逐字逐句讀之,深悔自己讀書不細,一知半解,用藥孟浪誤人。下文逐條反思。
咽喉腫痛,因于火熱者十居其九,何以斷為少陰?
因見腫痛不紅,神疲欲睡,口淡不渴,畏寒無熱,肢冷,舌淡苔白。且化膿性扁桃體炎多為鏈球菌感染,此菌毒素可引起心臟損害,因見其心慌,有所疑慮,這種疑慮必須得親眼見過鏈球菌毒素引起遠隔臟器損害,才能釋然。麻黃附子細辛湯,多少有點預防這個的意思。
期間曾至書店,偶然再次翻閱李翰卿之《傷寒論113方》,見其于四逆湯條下,詳列適應證及禁忌證,其云:外感初起、麻疹初起,惡寒肢冷,無熱不渴,脈沉者禁用,此為火郁于內,或陽氣一時為寒邪所遏,非真寒,誤用之禍不旋踵。若我不經此乳蛾誤治,讀李氏之文,必笑其杞人憂天,表證時火郁于內,陽氣被遏,誰人不知,怎會誤用四逆輩?而我這次是活生生的誤用了。
2.疏方之時,心中有所猶豫,故備了生石膏,何不加入一起煎煮?
備生石膏是怕細辛、附子中毒,一旦中毒可以用生石膏或者黃連等解毒,而黃連價格昂貴,所以備了生石膏。此時,只從現代藥理角度考慮,附子、細辛久煎之后毒性全失,何不想想,從中醫角度來說,附子、細辛之所以有毒,乃因其性熱,若寒盛之人服之,又何毒之有?此時不肯將生石膏加入的最深層心理,應該是追求處方之藝術性。
3.既然是誤治,那么為何服藥10分鐘疼痛全止,周身舒適?
這個問題我思考過很久,起初認為療效緣于細辛良好的止痛作用,然而進一步又想到,為何夜間第二次服用同樣的藥物,怎么沒有止痛效果呢?可見,用細辛的止痛作用來解釋,并不合理。
想起劉完素《素問玄機原病式》一書,常言及熱藥之誤,其中有云:服熱藥而病勢得減者,乃辛熱走竄,暫開氣機,郁熱得瀉,誤以為服藥見效守方再進,熱邪得熱藥之助,病勢更甚,至死不悟。服藥10分鐘能迅速見效,應該是這個原因了。
朱丹溪在《局方發揮》中論述止疝氣疼痛之法,他說單用溫熱之品療效不佳,蓋疝氣暴痛雖因寒客,而寒郁之內多兼火熱、濕熱,用烏頭配伍梔子,一開寒閉,一宣郁熱,止痛之效方佳。再想想張仲景的大黃附子細辛湯,治療脈沉、身熱、脅下偏痛,亦是寒熱相伍,辛熱開泄氣機,苦寒清其郁熱,二者配伍,止痛之力更強。
經此一事,于“火郁發之”“諸禁鼓栗,如喪神守,皆屬于火”的體會更加深刻。因思之,日后再治火郁之證,除梔子、石膏、銀花、連翹之類輕清宣透除熱之品,還可配伍上辛溫藥物少許。如京城溫病大家張菊人所說:大抵石膏用一兩,麻黃用一分即可(張氏的說法代表了一大批溫病學家的看法,我不經此事,絕想不明白,麻黃用一分有什么用)。
如再治急乳蛾初期火郁于內,仍可用麻黃、附子、細辛,只不過配伍上大黃、石膏、地丁之類,而麻黃用1g,細辛用1g,附子用1g,效果也許更加明顯(一定是先要取決于臨床驗證的)。想到此處,真有必要再研究一下張仲景、祝味菊等在熱病中用熱藥的配伍方法。
4.導師那則醫話到底是怎么使用麻黃附子細辛湯的?
醫話中的患者也是扁桃體Ⅱ°腫大,可見膿點。
但患者是起病就用麻黃附子細辛湯嗎?不是!
那么,該患者就是單純用麻黃附子細辛湯合桔梗湯治愈的嗎?更不是!
只是當時就沒有仔細讀,或者時間沖淡了記憶,只記住了其中一部分。
該患者是先在急診輸液(頭孢呋辛),輸液期間出現了寒戰,又用過幾次解熱鎮痛藥,服藥后只能出汗少許,體溫略降。經過了抗生素治療和幾次“誤汗”(從中醫角度看,退熱西藥屬誤汗),正氣受損,陽氣不那么充沛,欲外達而不能(所以見寒戰)。在這種38.5℃發熱不退,病人表現為嚴重惡寒的情況下,導師使用了麻黃附子細辛湯,更重要的是導師在方中加了生石膏30g。
病人服藥后的反應呢?汗出熱退,周身舒適,但咽部疼痛明顯加重。由此可知,這里的麻黃附子細辛湯只是改善了“周身違和”這么一個整體狀態,對于“乳蛾”這么一個局部的“癰膿”(熱盛則肉腐,肉腐則成膿)并沒有治療作用,而且,即使在配伍了桔梗、生甘草、生石膏這些寒涼利咽藥物的情況下,仍然加劇了局部的疼痛。導師接著予小柴胡湯加生石膏2劑,病人服后諸癥遂愈。
通過這則醫話,臨證時應該去思考這些問題:哪些藥物是調整全身狀態的,哪些藥物是針對病灶去的。有的時候,我們只用了針對全身的藥物,并未加針對病灶的特效藥物,結果整體狀態調治好之后,局部病也好了;還有一些時候,我們只用了針對局部病灶的藥物,并沒有去關注或處理全身的狀態,結果,隨著局部癥狀的消除,全身狀態也隨之好轉了。前一種情況,在中醫學里很受推崇,后一種情況,在西藥治療中更多一些。
能夠主動去追求這兩種境界者,以后可以成為良工;能夠準確地達到這種效果,就已經是良工了。在臨床中,更多的醫者是將兩者結合起來的,這樣也更符合臨床實際,更能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提高療效。
據我的粗淺臨床體會,有一部分屬于局部病灶,但進行了許多不恰當的治療,損傷了人體正常的氣血陰陽,進而出現周身違和的一系列癥狀,這時先針對整體去用藥,能取得滿意的療效。
能不能有一個標準,何時針對整體去用藥,何時針對局部去用藥,何時二者并用,以便于我們臨床更好地把握呢?
有。那就是《內經》所說的“甚則獨行,間則并行”。“甚”是指病情很重,不及時治療會危及生命,在這種情況下去“獨行”,像《傷寒論·少陰篇》“三急下”,像29~30條先用甘草干姜湯回陽。除了這種情況以外,都以“并行”為宜。我們門診遇到的患者,十之八九都應該選擇“并行”。
5.對導師處方有何感悟
導師的處方即“并行”之義,“并行”并不意味著藥味多,“并行”也應該是少而精的,讓方中的每個藥物都代表治療的一個方向。導師的處方,至少包含了汗、清、下三法。
荊芥、防風開表郁,屬于汗法范疇;銀花、連翹、地丁,屬于清法范疇;生大黃屬于下法范疇。茯苓是針對苔白膩而去,局部出現了化膿是“毒”的層面了,這就不僅是在氣分,已經由氣分波及血分,針對這一層病機用赤芍涼血解毒。牛蒡子是去利咽喉。
全方算是以銀翹散為底的,有方、有法、有度,藥物的用量也是有主有次,我很是欽佩。所以,當時拿到處方的感覺是,這張方子應該一劑知二劑已。
6.我在第二次辨治時既已意識到治療失誤,轉用寒涼何故無效?
主要是因為盲目套用張贊臣先生之方,卻無張先生的精準辨證,況且中藥之效力較張贊臣先生的年代也是有下降的,再用小劑量療效肯定會有折扣。所以患者服藥后出現了疼痛緩解,但一覺醒來疼痛如故。
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一層原因,是沒有提煉好主訴,雖然從查體上來看,扁桃體化膿腫大比較要緊,但患者最痛苦的是牙齦的疼痛,我用藥只顧著針對少陰經去了,沒有去兼顧陽明經。對于齒齦之疼痛,大可使用桃核承氣湯以清瀉陽明(在去醫院就診前一刻,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失誤,打算用此方了,但是患者已經不再信任。所備的芒硝10g,也是在這個時候買的)。
7.對于體溫、心率、熱毒關系的思考
從西醫生理學角度來看,單用37.5℃的體溫是無法解釋108~110次/分的心率的。而化膿性扁桃體炎鏈球菌為主要致病菌,可以引起心、腎等器官的損害。我因為沒有見到過鏈球菌感染導致心臟損害的病人,不知道會有哪些臨床表現,以為病人自覺有心慌,體溫不高而脈率很快,就擔心是否出現了心臟的損害。
從中醫學角度來講,我們判斷熱毒盛否,從來不根據體溫,因為以前沒有體溫計,現在有了體溫計,我們應該很好地借用,但對于體溫值與中醫“熱邪”“熱毒”的關系,我還沒有很好地把握。
中醫是根據舌、脈、癥來判定的。
癥見腫、痛、膿,陽證的可能性十居其七,陰證的可能性十居其三;而該患者剛剛起病,非久病屢治不愈,故可斷定陽熱證無疑。
對于脈數,十之六主熱,十之二主陰陽脫竭,十之二主其他,如緊張、奔跑等生理性的陽氣變動。該患者之脈數,首先可以排除陽氣之變動,因為連續兩天多次數心率,都是108~110bpm。而陰陽脫竭的數脈,多是浮大無根的(如果臨床遇到過,就很容易鑒別了),這都是久病重病之危癥狀態才能見到,在門診是不可能遇到的(這種狀態下,若沒有先進的支持治療,很容易就死掉了,哪里有機會來門診就診)。該患者起病才三天,每日雖然只喝3碗粥,但仍可正常生活,只是疼痛有些影響生活質量而已。使用這種最笨的排除法,也可以知道數脈此處是主熱啊!
8.結語——過度思考者
讀書既多,思考便多,顧慮亦多,對于常見病反而會因為過度思考出現認知偏差。有人說這是讀書過多,心無定見,反受其亂。我不這樣認為。這不是讀書過多之害,而是用思不精之害,即孔子所說的“學而不思則罔”。而一旦出了問題再回頭去反思,又是千言萬語,思想無窮,活脫脫一個過度思考者的表現。
思想無窮的最終結果,用一句話概括——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人們又會說,初生的小孩本來——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你豈不是做了一圈無用功?
不,小孩的山水是自然境界,而思考者的山水,已然是天地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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