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春聲
來源:《開放時代》2016年第4期
我以為,從事“華南研究”的這個學術群體,應該不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所說的那個意義上的學術共同體。我一直以為,目前有許多年輕的學者和學生從事傳統鄉村和地域社會研究,蒐集地方文獻和民間文書,進行實地考察或田野調查,關注民間信仰、宗族組織、鄉村社會組織等等,并不一定是因為大家在學術價值觀上比較接近,認同或接受了某種共同的學術規范。我的感覺是,許多年輕學者在博士、碩士研究生學習的階段,覺得學位論文的選題不容易確定,在原來的通史教科書的套路下寫大的題目不容易有新意,就去選個村落的、區域的、家庭的、個人的歷史做論文題目,這樣的“小題大做”貌似比較安全,答辯時比較容易通過。至于這些具體研究的背后有沒有大的問題、大的學術史背景,有沒有建構理論的學術追求,那就另當別論了。比較擔心的情況是,大家看到許多同行在做類似的研究,以為“華南研究”的學術追求得到了更多的理解,有了許多志同道合者,而實際上可能大家不一定真的擁有共同的出發點和價值觀。
如果一定要講幾點體會的話,我想下面這三點是應該被提到的。
首先,一個有共同追求的真正的學術群體,應該是“脫俗”的。也就是說,這一群人必須沒有俗氣,大家一定要把學術當真,不會特別計較,尤其是不會計較個人的所謂“得失”。譬如,有一些學科的學者比較不喜歡同行去看他的田野調查點,據說這是“行規”。我們這群人下鄉去做調查,常常邀請同行們也去看看,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調查點上舉行過不止一次的考察和研討活動,而且我們每個人都一定會把自己學生的調查點也開放給其他的老師,請其他老師提意見,一起指導學生。
說實在的,“華南研究”的共同學術興趣和問題取向,正是在這樣的場合和氛圍中培養起來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體驗,我才認為“脫俗”對于真正的學術群體的形成,實在是太重要了。只要不俗氣,把學術當真,就必然會影響到學生。老師不俗氣,就自然會有些不俗氣的學生跟著你。反過來,如果老師都俗氣了,要學生“脫俗”真的很難。人文學科跟社會科學、自然學科有所不同,人文學科更多是以本學科最優秀學者活生生的榜樣為準繩,學術更重要的是一種思想與生活的方式。人文學科的工作好不好,有用還是沒有用,價值大還是小,不僅僅是看文章,不僅僅是看研究成果,同時也是以一個一個活著的人文學者做榜樣的,看他怎么做人處事、怎樣研究和討論問題。
其次,是要在長期的學術實踐中逐漸形成一些最基本的帶有信仰和價值觀色彩的共識,或許有點像庫恩所謂的規范。這些共識常常是從共同的具體問題開始的。“華南研究”的朋友們一直擁有一些可以共同討論的具體問題,當然這些問題也一直在變。20世紀90年代初,在做“華南傳統中國社會文化形態研究計劃”時,大家都比較關心鄉村的廟宇和民間信仰的歷史;而1995年科大衛在牛津大學舉辦“閩粵地區國家與地方社會比較研究討論會”之前,他給我們每個人寫了一個單子,希望大家講清楚:所研究地方最開始出現宗族這個詞是什么時候?當地第一個祠堂是什么時候建設的?什么時候有第一部族譜?問的似乎都是與宗族有關的問題。我們每天只討論一個報告,講一個地區的事情。幾天下來,我們逐漸明確了大家應該共同關心的是:擁有不同文化的不同地方的人群,是在什么樣的歷史進程和歷史背景下,成為“中國人”的?換言之,地方文化千差萬別的廣袤地域,是通過什么樣的歷史進程形成這樣一個叫“中國”的統一的國家的。
在日后的研究實踐中,我們更加明確了,了解王朝制度的演變與地方社會如何結合是整個問題的本質。也就是說,可以通過制度的研究來理解不同的地方社會如何融進國家,從這一點出發或者有可能重新解釋整個中國歷史。從這樣的角度看,在中國歷史演變的過程里,制度史的脈絡可能是本質性的。近年推動的“中國社會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計劃,讓更多的年輕學者有可能在更大的范圍實踐和探討這一學術理念。這樣的過程可能跟自然科學有些不一樣。在自然科學界,可能在出現一些關鍵性的顛覆性實驗之后,科學共同體就會很快地明白某個學科領域的核心問題在哪里,然后大家就共同圍繞這個問題展開研究,而人文學科常常要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大家才慢慢地明確共同的核心問題是什么。更要命的是,從明白共同問題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已經在想,這個有點帶著“規范”味道的問題也該“過時”了,又開始想新的共同問題。特別希望學生們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明白這一點。
第三,我們還是一直在強調人文學科的學術本質在于傳承,而傳承的本質又在于“叛師”。我在其他的場合講過,具有歷史人類學色彩的傳統中國地域社會研究,屬于有著深遠淵源和深厚積累的學術追求的一部分,所謂“華南研究”的學術取向和價值追求,是學有所本的。我們這群人一直強調自己追隨的是梁方仲先生、傅衣凌先生所奠基的學術傳統,我們的工作仍然可以歸入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學術范疇。我們這幾位在中山大學學習、工作過的,常常會提到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前輩們的影響。傅斯年等先生20世紀20年代在這里創辦語言歷史研究所,就倡導歷史學、語言學與民俗學、人類學相結合的研究風格,并在研究所設立人類學組,培養研究生,開展民族學與民俗學的調查研究;顧頡剛、容肇祖、鐘敬文等先生開展具有奠基意義的民俗學研究,對民間宗教、民間文獻和儀式行為給予高度關注,他們所開展的鄉村社會調查,表現了歷史學和人類學相結合的研究特色;楊成志、江應梁等先生,以及當時任教于嶺南大學的陳序經先生等,還在彝族、傣族、瑤族、水上居民和其他南方不同族群及區域的研究方面,做了許多具有奠基意義的努力。這些工作都是所謂“華南研究”的出發點。
而另一方面,我們又強調學術傳承的本質還是叛師,特別是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叛師其實是學術傳承最重要的環節,所謂“師我者生,似我者死”,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人家覺得你能夠繼承自己老師的前提,是因為你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背叛了自己的老師。先跟著老師學,最后做得跟老師不一樣,也就“順便”弘揚了老師的貢獻,這就是所謂的“學術傳承”。所以說,傳承背后最本質的一點,是要有一點叛師的精神,不叛師就對不起老師,這是關鍵,而叛師是需要有自信的。很高興的是,我們的學生做了許多與我們很不一樣的工作。
講到學生,有一點要提到的,就是我們的研究生在學校的時間有限,寫學位論文的時候,常常來不及扎根某個村落做深入的研究,而我們這些人基本上都有一個觀察、研究了十幾年到幾十年的村落,作為區域研究的立足點。我自己的經驗是,有沒有一個深入的村落研究的經驗和體驗,是會影響到地域社會研究的質量的。村落研究是最能達致所謂“總體史”境界的,必須能夠用“鄉村的故事”將“國家的歷史”講通了,關于地域社會演變的理解和解釋才能立得住腳。我們常常被視為“進村找廟”者,且不時也會聽到說我們的工作“雞零狗碎”的批評,其實村落研究對于理論建構的重要價值,是沒有類似經歷的同行難以理解的。我以為,對于我們的學生輩來說,村落研究仍然是不能輕易就繞過去的一個坎。
講到今后可能的發展路向,也許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
一是要充分預見“數字人文”時代到來的學術影響。
不管我們愿意與否,以數據可視化、數字倉儲、文本發掘、多媒體出版、虛擬現實等為特征的所謂“數字人文”的時代正在到來。傳統時代的歷史學者皓首窮經,有時可依賴對冷僻資料的占有、對新資料的發現、對浩瀚文獻中某個詞句的挖掘或解讀而對學術有所貢獻。然而,進入21世紀之后,占有所謂冷僻資料或發現新資料這類具有“學術積累”意義的工作,已經越來越成為普通史學工作者日常研究過程的一部分,毫無驚喜可言。
更為重要的是,在“數字人文”的時代,由于“數字倉儲”和“數字圖書館”的大量存在和在互聯網上的利用便利,由于海量的資料文獻可以“全文檢索”之類的方式便利地查詢,由于“文本數字挖掘”蘊含著幾乎沒有限制的“創造”與“重構”史料的可能性,傳統條件下一位學者需要花費數月、數年光陰,甚至要花費畢生精力進行比對、校勘、輯佚、考訂才得以解決的問題,現在可能在計算機網絡上花費數秒鐘、數分鐘就可以有相當確切的結果;而原來因為缺乏史料,許多傳統歷史學家認為不能研究的重要問題,在“數字人文”的背景下,變得有點“唾手可得”。因為這樣,更大的理論關懷和超越具體研究課題的問題意識,對于我們的學生來說,可能已經成為對其學術生命生死攸關的問題。“數字人文”時代歷史學者的功力,可能更多地表現在眼界和通識方面。我們學生的工作,若要引起國內外同行的重視,更重要的是要有深厚學術史背景的思想建構,也就是說“出思想”與否,可能會成為新的學術世代衡量史學研究成果優劣高低的更重要的尺度。
我們要設身處地想想,我們的學生所面臨的挑戰要比三十多年前我們面對的更復雜、更艱難。我常常在想的問題是:50年后的歷史學家想研究當代中國社會史和經濟史,要到哪里去找資料?他們需要的是什么樣的技藝和功底?除了今天我們在大學歷史系專業課和專業基礎課講授的這一套東西之外,也許他們更需要懂得對他們來說已經很古老的網絡技術、古董電腦的硬盤修復技術、數碼資料恢復技術、個人密碼破解技術等等,因為他們要蒐集、發掘、整理、利用的資料,基本上是非紙質的,要在舊電腦、舊硬盤、舊數據庫、云端和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獲取。在使用歷史資料的技藝層面上,我們這一代已經落伍了。現在就理性地認清這一點,對學術的發展大有好處,因為史料利用技藝的進步,可能在本質上預示著學術研究規范和研究價值的根本性轉變。
二是要考慮是不是到了該編寫一本好的中國歷史人類學教科書的時候了。
多年來我們一直堅持,在現階段,各種試圖從新的角度解釋中國傳統社會歷史的努力,都不應該過分追求具有宏大敘事風格的表面上的系統化,而是要盡量通過區域的、個案的、具體事件的研究表達出對歷史整體的理解。我們強調,要通過實證的、具體的研究,努力把田野調查和文獻分析、歷時性研究與結構性分析、國家制度研究與基層社會研究真正有機地結合起來,努力通過個案的、區域的研究來表達整體的歷史關懷。所以,多年來我們一直反對隨隨便便對自己的研究做概念性的總結,覺得讓大家了解和接受的最好方式,還是寫幾篇像樣的研究文章,出版幾部像樣的學術專著。也就是說,我們覺得“范本”比教科書更重要。
不過,近年我們中開始有人在講編撰教科書的必要性了,這或許與人的生命周期有關,老之將至,就難免會多想一些比較體系化的東西。我自己以為或許已經到這個階段了,但這應該是交由學生們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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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