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莉,女, 1958 年2 月生。河北省辛集市人。1977 年考入南開大學歷史系;1981 年畢業,獲學士學位;隨后考取同系碩士研究生,1984 年畢業,獲碩士學位并留校任教。1985 年,考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1989 年畢業,獲歷史學博士學位,旋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從事史學研究至今。現任該所文化史研究室主任、社會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曾赴日本東京大學、大東文化大學、創價大學、法國里昂第二大學以及中國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文化大學等處作訪問研究。長期從事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在《近代史研究》、《學術月刊》、《社會學研究》、《戰略與管理》等期刊上發表論文數十篇,在《人文科學》(日本)、《近鄰》(日本)、《中國社會與歷史》(德國)等海外期刊上發表論文數篇。學術代表作有《先覺者的悲劇——洋務知識分子研究》(學林出版社1993 年版)、《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1 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從傳統到近代》(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等,其中《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先后獲得第14 屆“中國圖書獎”、第18 屆“北方十五省、市、自治區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圖書獎”、天津市第7 屆優秀圖書一等獎。
●丁芮,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
● 李老師,您好!感謝您抽時間接受我的專訪。一直以來,女性學者從事歷史研究的比較少,很多在本科階段學習歷史的女性后來都從事了別的工作。我感興趣的是,您為什么會喜歡歷史,并一直堅持下來孜孜以求?
◎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回想起來,我進入史學之門也屬偶然。我母親是教師,或許是受家庭熏陶吧,我自小就喜歡看書。但上中小學時正值“文革”,什么書也看不到,只是家里有限的藏書以及同學當中有什么書偷偷地傳看,但凡是能找到的書我都如獲至寶,全身心沉浸到書的世界中。我自己也常寫點詩啊、小品文啊等,我那時的理想就是以后當個作家,整天讀書、寫作,生活在書的夢幻世界里,那該多好啊。那時沒有考大學一說,上大學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1976 年我高中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個公交車隊當售票員。工作之余,還繼續找書讀,練習寫作,夢想著當業余作家。1977 年秋,忽聞可以考大學了,便躍躍欲試想碰碰運氣,找來舊書復習自學了兩三個月,心里也沒底,報志愿時從高往低填,文、史、哲都有,反正只要能上大學、能讀書就行。最后接到通知,被南開大學歷史系錄取了,也挺高興。我所在的公交車總廠聽說考出了一個大學生,特地派一輛吉普車送我來南開大學報到。就這樣,我懵懵懂懂進了歷史學的門。
最初我對學習歷史沒什么感覺。因為上中學時,教歷史的老師講課像念經,毫無情趣,枯燥的歷史就是背誦年代、事件、人物等。上大學后,我才開始真正接觸歷史,也才知道歷史原來是那么廣博和豐富。那時正值思想解放的年月,剛開始引進國外的東西,各種新書籍、新思想紛至沓來,感覺有如久旱逢甘霖。我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就是泡在圖書館里翻書,歷史、文學、哲學、政治、社會等,無論什么書,只要覺得有意思就讀,盡情享受著與古今中外各路哲人高人對話的樂趣。大概就是在這種廣泛閱讀中,我漸漸對歷史特別是對人類社會和文化變遷的歷史越來越有興趣,覺得無論是什么都有歷史,在歷史里各種人類的知識和智慧都是相通的,是混合交織在一起的,既很博大復雜,也更有蘊涵和趣味,學習和探索的空間也更廣闊。直至后來讀碩士、讀博士,雖然有時也想再學學別的什么專業,如社會學等等,但一無機遇,二覺得歷史也自有其魅力,因而就這樣一直學下來了,也就一直在作著歷史學術研究了。
就我個人學習歷史三十余年的體會,作為女性以歷史學術為人生志業,確有一些與男性不同的特點。這些特點一方面可以說是一種劣勢,但從另外角度看也未嘗不是一種優勢。例如,學歷史好像離現實生活比較遠,似乎與女性關注現實生活的天性不太相合。但是,女性學習歷史,會更多地帶著現實生活的體驗,帶著對現實社會的關懷,帶著對人的關注,去觀察歷史、理解歷史和解讀歷史,或許會對歷史有與男性不同的關注點、不同的視角,得出不同的感悟,因而可能另辟蹊徑,有所創新。又如,學歷史更需要冷靜客觀,富于理性,而女性則比較感性,富于感情,更關注人的精神和內心世界,這也好像與學歷史有點錯位。但是,歷史是人類以往生活的歷史,歷史離不開人,離不開人的活動和思想,包括感情與內心,女性可能會對歷史上的人更抱有同情,更能夠理解人,體察人的內心,理解人的感情,從而能更多地抱有“同情的理解”,更能體察在歷史變遷過程中人的因素,更關心普通民眾的命運,體察社會變動對人的影響,進而可能對歷史、對社會有更全面的理解。總之,現在的歷史學已經不再是拘泥于狹小領域、單一刻板模式化的學科,而是開放、廣闊、多元的學術空間。現實社會正處于社會轉型時期,許多社會問題也需要我們借鑒歷史的經驗和智慧。歷史學又是一個綜合性的學科,女性可以從自己的關注點出發,從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和角度來選擇研究課題,傾注自己的心智和精力,去了解歷史,去探索歷史的智慧和奧秘,以女性的知性在歷史學這個以往男性為主的學術領域里作出獨特的貢獻,為社會的進步貢獻女性學者的新知,也借此而豐富和充實自己的人生。我想,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一直對歷史學抱有探索興趣的原因吧。
● 我知道,您讀碩士時的導師是林樹惠先生,讀博士時的導師是劉大年先生。他們的學問和思想對您有哪些影響呢?
◎ 我從20 歲跨入大學開始學習歷史,由本科、碩士到博士,正式的求學時間是十年。這十年間,是許多老師教育、培養了我。如在南開大學學習的七八年間,我聽過課的老師有鄭天挺、王玉哲、楊翼驤、來新夏等老一輩先生,也有馮爾康、劉澤華、南炳文、陳振江、李喜所等中青年一代先生,他們都學識豐厚又各有專長,使我受益良多。我讀碩士跟隨的林樹惠先生,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曾與翦伯贊一起編輯《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專長中外關系史。是他領我進了中國近代史的學術研究之門。他對學生仁愛寬厚,治學做人,諄諄教誨,尤其對我關愛有加,令我十分感念。
1985 年,我考入劉大年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感受到與南開大學沉潛淳厚的治學風格不同的一種宏闊博大的氣象。劉先生那時年逾七旬,擔任著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名譽所長、中國史學會負責人、全國人大常委等多種職務,各種工作和活動很多,還自己作學術研究,時間很緊張。但他對我的博士論文還是很關注,親自審閱我的論文大綱及全稿,提出具體修改意見。每次與劉先生見面求教,都會得到不少教益。他曾告誡我說,做任何事情一定要認真,只有認真了,事情才會做好。劉先生是一位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胸懷宏闊的史學大家,他在一次與所內年輕人座談時,引用《論語》中“士不可以不弘毅”的名句以相勉勵。他解釋說,“弘”就是指作學問要有大氣度、大志向,眼光要遠大,針對大問題;“毅”就是選定目標后,要以堅韌不拔的毅力向著目標不懈努力,如此定會有所成就。劉先生說的這些警句,二十多年來時時縈繞于我的腦際。我想,劉先生的這些教誨和示范,就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東西吧。
● 您從1983 年發表第一篇論文至今已二十多年,您的研究論題逐漸擴展至不同領域。您能否結合自己二十多年的治史經驗具體地談談自己的學術理路?
◎ 1983 年發表的那篇文章是關于李鴻章與北洋水師學堂問題的。那是我在讀碩士研究生時的習作,也是研究洋務知識人才問題的開頭。后來,碩士和博士論文都是作的洋務新知識人才問題的研究。為什么選了這樣一個題目?因為那時改革開放不久,正值文化反思和思想啟蒙時期,我在關注文化反思的過程中,感到開拓和承載新文化的知識群體,對于文化的變革與開新最為關鍵。那么,作為中國近代新文化的源頭,最早開啟中國近代新文化的知識群體都有哪些人呢?他們的狀況怎樣? 他們的命運如何?對于中國新文化具有怎樣的作用? 以往的史學研究好像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于是,我就選擇了這樣一個研究題目。碩士論文只是考察了這一知識群體的形成,博士論文則是對這一群體的整體狀況作了比較全面的考察,后來經過修改增補,于1993 年出版了《先覺者的悲劇——洋務知識分子研究》一書,這也是我的第一部學術專著。
1989 年博士畢業后,我留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研究上也擴展至社會文化史領域。這一方面是由于我所作的“洋務知識群體研究”本身就是有意識地從社會史角度來研究洋務時期的西學和文化問題,是一種社會與文化的交叉視角,因而這可以說是我的志趣所在;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我所在的文化史研究室的劉志琴老師率先提倡“社會文化史”,師友們相互切磋砥礪,給了我一定的助推力。我從研究洋務知識群體起步,后來研究晚清時期的社會文化、晚清上海的社會生活與觀念演變,直至清末民初時期的生活方式變遷,社會文化史一直是我的研究主線。我的主要思路是,中國近代社會轉型不僅是政治、經濟的轉型,也是社會結構和文化體系的轉型,這是更為深刻、更為復雜和艱難的轉型,是決定中國未來發展方向和前途的關鍵。其中,最根本的是決定社會基礎架構、規范億萬民眾生活行為和道德規范的社會理念即核心價值體系的重建。這是民族之魂,是近代民族再生之魂,也是延續至今中國仍然面臨的問題。這種價值理念決不只是人們口頭上所說的詞語、概念或綱領、口號,而是浸化在億萬民眾的日常生活方式中,體現在億萬民眾的行為規范和道德觀念中。近代以來這些浸化在社會生活中的核心價值觀念,其更新和重建經過了怎樣的歷程?有什么歷史經驗與教訓?能給我們今天的文化重建提供什么啟示?這些問題以往的歷史研究關注不多,但卻是我們當今時代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所以我想盡我所能在這方面作些探索。我知道,這是一個十分復雜而不易搞清、十分繁難而不易出成果、出了成果也不容易得到認可的吃力不討好的題目。
● 在20 世紀80 年代的近代史研究中,對洋務運動的認識還較多停留在批評的階段,您為什么會選擇洋務知識分子這一現在看來在當時比較前沿的選題作為您的博士論文呢?從您發表過的論文中看出,雖然您的研究這些年有了明顯的轉向,但一直沒有忽視對知識分子的關注——從最初對洋務知識分子考察,到對民國時期留法官費生的分析,甚至對新中國六十年來的知識分子作過討論。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您心中一直沒有放下對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關注?
◎ 我當時選擇洋務知識群體作研究課題,可能從當時的專業慣例來講顯得有點另類,不屬于主流的、中規中矩的研究選題,但是我覺得有價值,就去做了,沒有多想其他的,這可能也是女性的直覺使然吧。至今我還是覺得這是有助于我沿著社會文化史領域作研究,有益于培養我的創新與開拓性的一個良好開端。
知識分子是一個社會的文化支柱和社會良心,是社會價值理念的承載者和傳播者,是文化的創造者和傳承者。我要探討中國近代社會文化的變遷,知識分子可以說是個核心,所以我一直關注。但是我認為,知識分子不只是少數精英,他們雖然是立于文化潮流前頭的創新者和倡導者,但他們的文化理念大多比較超前,雖然可能代表著文化發展的方向,但往往與民眾現實生活距離較遠,因而我們還需要關注在文化精英與民眾之間起連接作用的中下層知識分子。他們人數更多,是溝通上下特別是將文化傳播給大眾的橋梁,是活在社會生活中的文化的承載者。同時,他們又生活在民眾之中,從民眾實際生活中提煉出文化元素,成為文化創新發展的資源。
所以我以為,研究文化精英人物固然重要,而且已經為眾多研究者進行并正在進行著相當深入的研究,取得了許多優秀的研究成果,而中下層知識階層的狀況,特別是他們與精英、與民眾之間的互動關系方面的研究還相當薄弱,因而我一直把這作為自己的研究重心。從洋務知識分子,到晚清上海報刊上發聲的民間知識分子,到清末梁啟超思考新民德與國民生活狀態,到清末保守人物的文化生活與他們價值理念的關系,再到民國初年留法學生愛國感情與他們生活狀態之間的關系,直至新中國建立后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等等,我一直在關注知識分子是怎樣思考社會和民眾,如何思考文化重建和社會倫理問題的。但這方面的研究還只是一些初步探索,還沒有一段時間集中研究,這也是我以后計劃中的一個研究課題。知識分子也將會是我一直關注的一個重心。
● 您是較早對“社會文化史”這一新學科概念作比較完整解說的學者。自從這一新學科概念提出后,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贊同和支持,但是也有一些學者對社會文化史這一概念的內涵與定義、研究對象和內容以及研究方法等持異議,您能否在這里對“社會文化史”這一概念的有關問題再作進一步地解釋?
◎“ 社會文化史”作為一個學科概念最早是劉志琴老師在20 世紀 80 年代末提出的。她鑒于社會史和文化史各有偏長,有互補性,提出了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的“社會文化史”概念。后來,我在1990 年的一次會議上提交了《社會文化史:歷史研究的新角度》一文,對“社會文化史”概念的內涵提出了進一步的界說。所謂“社會文化史”,并不是一種嚴格的學科范疇,而主要是指一種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概括而言,凡是從文化史的視角研究歷史上的社會現象,或用社會學的方法來研究歷史上的文化問題,都可稱為社會文化史。因而這是一種寬泛的研究路向的指稱,與其他專史如政治史、經濟史、思想史等可以是交叉的、互滲的。雖然對“社會文化史”的概念一直有不同的說法,或者有的并不認同,但實際上近些年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或運用這種視角來作研究,從而使所研究的論題更加豐富和深入。我想,這也是學術發展的自然規律使然吧。只要一種理論和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就會自然地產生影響,學者們的自覺提倡,可能會起到一些推動作用,但主要還是學術的內在規律起作用。
實際上,這種學科意識的主要價值還在于,我們在學術研究中,應當更多地運用學科交叉的視角,這樣會對所研究的問題能更加全面地觀察,更加深入地把握,更加透徹地解讀。因為,歷史現象本身就是一種多元、多樣、多面的存在,學科交叉的視角會使我們的研究更接近于歷史的真實。當然,這也需要我們加強多學科的理論素養,給我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想,年輕朋友們在這方面更有優勢,相信他們會更有所成就,包括對“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的豐富與發展。
● 李老師,前些日子我讀了您寫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從傳統到近代》一書。您在書中說:“生活方式的研究,是一種新的研究視角”,此書是“以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對生活方式演變進行考察”。我看到有學者評論說,該書是“社會文化史研究范式”。您自己對該書是怎么評價的?
◎ 這本書是我進行“社會文化史”系列研究,在以往作過晚清社會文化變遷的綜合考察、晚清上海生活與觀念變遷的個案研究之后,試圖對清末至民國初期這段社會劇烈轉型時期,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變化的一些主要趨向作一考察。通過考察,指出了這一時期人們的生活方式出現了一些主要趨向,如生活空間、生活日用、交通通信、衣服裝飾、休閑方式、文化生活等諸方面都出現了由傳統農業時代向近代城市工業時代轉變的趨向,并初步形成了“公共生活領域”。該書意在揭示這一時期出現的重商、平等、自由、人的權利、公共性等近代啟蒙思想觀念,是否有相應的民眾社會生活基礎,這種基礎有多少。因為這些近代觀念只有落實到大眾的實際生活中,滲入人們的生活方式中,成為人們在實際生活中有效用的行為規則和道德規范,才能在社會中扎根。近代觀念本質上是與近代工業化、城市化的生活方式相聯系的。所謂近代社會轉型,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人的生活方式的轉型。我這本書對這個問題的探索還只是走了第一步,即考察了生活方式的演變狀態,至于這種生活方式演變與近代觀念之間的互動關系,還需要再作進一步的研究。這也是我以后的一個課題。
● 您剛才也提到了,近年來,歷史專業被社會公認為是冷門專業,但您一直是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來進行歷史研究的。請問,您對當前的歷史研究發展有什么看法?現階段和最近一段時期您的研究重點是什么?
◎ 歷史學的所謂“變冷”有幾個原因:一是當今知識生產學科增多,分支愈細,各種知識產品呈“井噴式”涌出。進入網絡化信息時代以后,知識的生產與傳播可以說是神速,人們被海量信息所包圍,甚至要被淹沒。而人們的知識消費有一定限度,各學科知識的消費市場都會相對縮小,老學科縮小更明顯,由熱變冷。以往的歷史研究由于政治需要而“熱”,現在回歸文化消費,由“熱”而“冷”,也屬自然。二是當今知識消費呈現日益實用化的趨勢。近一二百年來,人們的生產和社會活動日益行業化、專門化,特別是近些年來,人們的職業活動專業化程度大為提高,對專業化、實用化知識的需求增長,人們的生活節奏也越來越快,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人們的精力有限,因而越來越關注現實和當下,關注知識的實際效用,人們沒有更多的時間沉下心來閱讀歷史、了解歷史,歷史對人們的實用價值小了,社會需求市場小了,也就成了“冷門”了。這些都是現實,是歷史學科面臨的現實文化生態發生了變化。
然而,歷史學是記錄人類以往走過歷程的集體記憶,是傳承人類文明與文化的學科,雖然不太可能成為流行的熱門,但對人們又是不可或缺的。歷史的知識與智慧,也仍然是我們今人所需要的精神財富。因而,歷史學雖然不是熱門,但仍對人們有價值,歷史學對于時代應有所貢獻。所以,歷史學既不會成為熱門,也不會消亡,人們需要歷史記憶,從中汲取經驗與智慧,從中尋求民族文化之根與人類精神家園,從中認識我們今天諸多問題的源頭。只是歷史知識的內容和呈現形式可能會有所變化,或者更為多樣化。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的電影電視,歷史仍然是經久不衰的主要題材;在網上也可以看到,許多人仍然在關注歷史問題。歷史仍然連著今天,歷史上的人與事,仍然牽動著今天人們的心。這是歷史作為大眾文化消費的知識產品而言。同時,中國正處于轉型時期,社會問題很多,而這個社會轉型,如果從農業社會到工業化城市化社會轉型這一大過程來看,其起始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清代后期,是一個延續下來的歷史長期的過程,許多問題是相通的,可以從歷史中尋找到其源流,可以從中借鑒經驗與智慧,因而歷史學應當對回應時代問題有所貢獻。特別是在今天經濟市場化轉型已經基本實現,而社會和文化領域則出現了諸多不適應,社會矛盾凸顯,道德觀念混亂,面臨著許多急迫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些也都需要我們研究歷史,特別是近代以來的社會史與文化史,從中總結歷史經驗,開掘歷史智慧,為今天的時代課題提供借鑒。所以,可以說歷史學在今天仍然大有用武之地。
我現在也就是在圍繞著今天時代所面臨的問題,繼續作著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探索。我目前正在做的研究項目,一個是國家清史工程的《清史圖錄·社會卷》的編撰,從幾十萬張圖片中,篩選出一兩千幅圖片,配以簡要的說明文字,以圖像形式更真實直觀地展現清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人們以往只是讀文字之史,只能憑抽象的文字來想象歷史,而變為可以直觀地看到歷史真實場景、真實人物的面貌,從而由抽象的歷史到形象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圖像清代社會史”。這些圖片非常豐富、生動,我從中得到不少知識,我想大家也會有興趣的。另外還在做的一個課題是有關近代日本人怎樣看待中國社會的,是想利用我收集的一些日文資料,比較一下,近代日本人怎樣看待近代中國社會,他們作為比中國早一步進行明治維新、走上近代化道路的鄰國人,他們的眼光與當時的中國人有何不同?又如何由此誘發了覬覦中國、進而侵略中國的野心的?我想這是一個從文化外部視角觀察近代中國社會的角度,也應當會從中獲得一些有益的啟示。
● 您是一位從事史學研究的女性學者,我也同為女性,很想問問和我們自身相關的問題。在20 世紀80 年代,女性讀博士非常少,而您又是選擇的歷史專業。為什么您毅然決定放棄不錯的工作而來社科院攻讀博士學位?現在一些人對女博士依然有一定程度的誤解,特別是對選擇讀文、史、哲等大家公認的冷門專業的女博士誤解更多,以致一些年輕的女性在自己的求學道路上出現了徘徊和猶豫。對于她們,您有什么建議?在當今的中國社會,女性被賦予的角色依然是更多傾向于家庭,聽說您的家庭非常和諧幸福,您是怎樣處理家庭和工作關系的?
◎ 我碩士畢業后,留在了南開大學歷史系任教,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很理想的工作。那時,招博士生的還很少,起初我也沒想到過讀博。留校半年后,1985 年的春夏間,我偶然在《光明日報》上看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招收博士研究生的廣告,有中國近代史方向,導師是劉大年先生。我就想,北京的學術天地更寬,社科院是全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聚集著一大批優秀學者,劉大年先生又是著名史學家,我如果能到那里學習一段,一定會學到不少新東西,也會領略不同于南開的學術風氣,學業上肯定會提高一截。同時,我也深感自己學識薄弱,也很留戀與同學們一起整天讀書聽課、學習新知的學生生活。所以,我就報了名。當時也有朋友勸我說,你年齡不小了,當務之急是抓緊找男朋友、結婚成家,還去考什么博士!考上了博士不更沒人敢要了?我想,找男朋友靠緣分,只能聽其自然了。
你說的一些文、史、哲專業女生對讀博的徘徊和猶豫,我非常理解。因為讀博士、作學問,首先從時間段上正好與女生短暫的婚育年齡相重合。而讀博士又確實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需要全身心投入,付出艱辛的努力,承受很大的壓力,這對于女生的戀愛婚姻都是不利因素。況且,成了女博士,男生望而卻步,不敢高攀,很有可能成為“剩女”。文、史、哲等專業的女博士,似乎又成了“書呆子”的同義語,男生更是敬而遠之。身為女性,覺得生活中博士學位對男生是加分,對于女生則是減分,真是老天太不公平。但是也無可奈何,生活現實就是這樣,你無法改變,你所能改變的只有你自己。所以,我勸這些想讀博或正讀博的女生們,只有靠自己的努力,用我們的智慧和汗水,一邊去圓自己的學術之夢,一邊去開拓和創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憑我們的能力與智慧,這是完全有可能達到的。
就我自己而言,我大概是中國近代史這個專業的第一個女博士。我是在讀博士期間戀愛結婚的,那時外子正在讀碩士,他并沒有對我的“女博士”頭銜望而卻步,而是坦然自信,或許還因為自己能和一個女博士結婚而有些自得吧。后來他也讀了博士,大概我的頭銜對他也有一點激勵作用,雖然我并沒有在意這些。我的感覺是,有自信的男生,不會因為“女博士”的頭銜就退避三舍,特別是現在,女博士人數已經很多了,男生的自信和寬容也已經有很大進步了,同時,家務勞動的電器化和社會化程度也大大提高了,這些都使“女博士”頭銜的“硬排斥力”大大減弱了。如果有的女博士還使男生不太好接受,或女博士的家庭生活存在一些問題的話,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性情和生活方式方面。有的女博士可能由于長期獨立拼搏,養成了過于強勢的個性,或由于長期埋頭于書本,而缺少了些生活的情趣。我也勸這些女博朋友們,以你們治學鉆研的精神,也鉆研鉆研生活的藝術吧。這也是一種學習,是人生的學習。我們的學術人生是相輔相成的,學術實際上也是豐富、充實我們的人生,而人生也是一種學術,不可湊合茍且,更不可輕言放棄。我們要以女性的才智來經營學術與生活,不僅不懈地學習專業知識,也要同樣不懈地學習人生知識和生活藝術,保持和發揚女性的善良、溫和、感性、細膩、寬容、博愛的天性,再加上知識才華賦予我們的知性內涵和優雅氣質,不斷地陶冶性情,成為“優雅女博”、“氣質女博”,這樣的女博也會是男生和家人所喜愛的吧。
女性作為一個家庭的“首席執行官”(CEO),你的生活藝術,是你的丈夫、孩子等家人的幸福之源。締造家庭的幸福,我體會并非與在家務上花費的時間完全成正比。做家務也好,養育孩子也好,雖然與治學有相互爭時間的問題,但只要掌握好輕重緩急、質量與時間的平衡,也會處理得比較好。比如,我對孩子的教育,從小就注意培養她的自立意識和責任意識,培養她的健全人格和良善性情,保護順應她的學習興趣,培養她好的學習習慣,這樣她快樂順利地成長,我也比較省心。如今她憑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直向往的北京大學,我的養育之責也基本完成。現在更多的是我向她學習,她成了我的“閨密”,成了我了解時代前沿、時尚信息和年輕一代的渠道,而這也是對我學術上的促進。一家人都在努力學習,共同進步,其樂融融,我想這里也有我這個女博的一份功勞吧。所以,女博們,不要苦惱,不要氣餒,只要努力,就會在事業和生活上都取得較好的成績,這才是豐富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