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是晚唐大詩人杜牧的名作《寄揚州韓綽判官》中的詩句。可以說,在所有歌詠揚州的詩詞文賦中,要數這一首最為膾炙人口,也最廣為人知。尤其是后兩句簡直成了揚州秀麗風景的一枚經典徽章。事實上,很多人也正是從這兩句詩出發,溯源而上,認識二十四橋,認識瘦西湖,繼而認識揚州的。可是,在那些紛至沓來徜佯陶醉二十四橋景區美妙優雅的景色中的天南海北客中,又有誰知道,杜牧這首幾成絕唱的詩為后人留下了一個懸疑千古的謎題:二十四橋所指為何?位居何處?歲月流轉,和世間許多事物不知所終一樣,事實上的二十四橋已經湮沒在歷史煙云的深處。如今來探究它的身世,只能借助各種各樣的文字記載。檢索那些歷朝歷代留下的關于揚州的詩詞文章,二十四橋的身影頻繁閃現,這其中對其的記載、理解自然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顧盼之間,就和春日里的揚州一樣“亂花漸欲迷人眼”了。細細梳理這些隱藏在紙本冊頁里的文字,大體可將其歸納為這樣幾種:
一橋說。最有力的佐證莫過于白石道人姜夔的那首著名的《揚州慢·淮左名都》:“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細細品味詞中意境,當指一座橋無疑。與白石道人同處宋代的另外幾位詩人,他們描寫的二十四橋,亦可認為是指一座橋。如韓琦:“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里上珠簾”;趙公豫:“橋在大業間,今日已傾圮”;吳文英:“二十四橋南北,羅存香分”,等等。
清初的歷史學家談遷在其日記《北游錄·紀程》中記載過訪尋二十四橋的經過,還為此賦詩一首:“斜陽古道接輪蹄,明月扶疏萬柳西。橋上行人橋下水,落花尚自怨香泥。”不難看出,他是將二十四橋看作一座橋的。持相同觀點者,還有清代詞家吳綺、《揚州畫舫錄》作者李斗、民國《揚州覽勝錄》作者王振世。吳綺在《揚州鼓吹詞·序》中說:“出西郭二里許,有小橋,朱欄碧(“秋”字下加一“瓦”字),題曰煙花夜月,相傳為二十四橋舊址,蓋本一橋,會集二十四美人于此,故名。”李斗在名著《揚州畫舫錄·卷十五》中,認為吳綺的“美人之說,蓋附會言之矣。”他則以為:“廿四橋,即吳家磚橋,一名紅藥橋,在春熙臺后。”不管二十四橋具體指哪一座橋,一個共同點是在他們的著述里,二十四橋都是以一座橋的形象出現的。
此外,在明代齊東野人編撰的《隋煬帝艷史》中,也有一種關于二十四橋來歷的說法:煬帝與蕭后同去一新建石橋賞月,蕭后問:“這橋叫什么名字?”煬帝道:“沒有名字。”蕭后道:“既沒名字,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起他一個,留以為后日佳話?”煬帝道:“說得有道理。”遂低頭想了一想,又周遭數了一遍,說道:“景物因人而勝,故人有七賢鄉、五老堂,皆是以人數著名。朕同御妻攜十六個妃子,連朱貴兒、袁寶兒、吳絳仙、薛治兒、沓娘、妥娘六個,共二十四人在此,就叫它二十四橋,豈不妙哉?”大家歡喜道:“好個二十四橋!足見陛下無偏無忘之意。”二十四橋由此得名。這當然是小說家說的話,對其可信度尚需慎重對待,但由此我們也可知道,當時的文人一般都愿意將二十四橋看為一座橋。
二十四座橋說。這一看法最開始由北宋沈括提出。沈括作為我國北宋時杰出的科學家,以科學的方法、務實的態度,在其傳世名著《夢溪筆談》之《補筆談》中,對揚州的二十四橋逐一進行了落實,詳細記載了二十四橋的橋名和地理位置。但有人指出,沈括列舉出的橋,實際只有二十三座,其中下馬橋出現兩次。對一座規模并不太大的城市來說,有兩座橋異地同名,可能性似乎不大,文中的兩座下馬橋,當是指同一座橋。因此,沈括的這一說法并不能讓人信服,姑且存疑。
南宋王象之在《輿地記勝》中記述道:“二十四橋,隋置,并以城門坊市為名。后韓令坤省筑州城,分布阡陌,別立橋梁,所謂二十四橋者,或存或亡,不可得而考。”
編號說。有人認為,二十四橋是揚州城里編號為二十四的一座橋。古代詩歌中常常出現編號橋梁,比如杜甫的詩句“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 姜夔的詩句“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等。而在關于揚州的詩詞中,此類的例子也確實不少,如唐代詩人施肩吾“不知暗數春游處,偏憶揚州第幾橋?”張喬《寄揚州故人》:“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十五橋。”明人林章《送人詩》:“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揚州第幾橋?”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的友人姚世鈺也有“記取揚州郭,尋君第幾橋”的詩句。這樣的說法只是一種推測,或許當時的揚州有對橋梁進行編號的做法,但要說二十四橋是編號二十四的橋還需要直接的證據。
泛指說。中國古代文化中對數字有一種常見的虛指、泛指的用法,如“三生有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九層之臺,起于壘土”、“三百六十行”、“七十二變”、“弱水三千”等等,這里面的數字并非確指。那么,二十四橋是不是也是用來泛指揚州的橋梁之多呢?只能說有這種可能,與編號說一樣缺乏直接而確鑿的證據。只是有人以杜牧好以數字入詩的事實提供了一個并不曉白的旁證。的確,杜牧的很多詩作中都出現了具體的數字,如《江南春絕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村舍燕》:“漢官一百四十五,多下珠簾閉瑣窗。”《洛中送冀處士東游》:“四百年炎漢,三十代宗周;二三里遺堵,八九所高邱。……”諸如此類,都是泛指和約數,揚州的二十四橋也極有可能如此。
以上幾種說法各自自圓其說,誰也沒有壓倒對方的說服力,誰也無法推翻另一方的觀點,因此二十四橋之謎也就一直無從定論。但身世的懸疑未決并不影響人們對二十四橋賦予太多綺麗的想象,這其中就有現代散文大家豐子愷先生。豐先生在其《揚州夢》一文中這樣記敘,因教公子讀《揚州慢》,“懷古多情,神游于古代的維揚勝地,緬想當年煙花三月,十里春風之盛。念到‘二十四橋仍在’一句,忽然發心游覽久聞大名而無緣拜識的揚州”。抵達揚州后,豐先生決定去訪問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橋:“我預期這二十四橋能夠滿足我的懷古欲。”且看他們一行探訪的經過:
到大街上雇車子,說“到二十四橋”。然而年青的駕車人都不知道,搖搖頭。有一個年紀較大的人表示知道,然而他卻忠告我們:“這地方很遠,而且很荒涼,你們去做什么?”我不好說“去憑吊”,只得撒一個謊,說“去看朋友”。那人笑著說:“那邊不大有人家呢!”我很狼狽,支吾地回答他:“不瞞你說,我們就想看看那個橋。”駕車的人都笑起來。這時候旁邊的鋪子里走出一位老者來,笑著對駕車人說:“你們拉他們去吧,在西門外,他們是來看看這小橋的。”又轉向我說:“這條橋以前很有名,可是現在荒涼了,附近沒有什么東西。”我料想這位老者是讀過唐詩,知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的。他的笑容很特別,隱隱地表示著:“這些傻瓜!”
車子走了半小時以上,方才停息在田野中間跨在一條溝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橋邊。駕車人人說:“到了,這是二十四橋。”我們下車,大家表示大失所望的樣子,除了“啊喲!”以外沒有別的話。一吟就拿出照相機來準備攝影。駕車的人看見了,打著土白交談:“來照相的。”“要修橋吧?”“要開河吧?”我不辯解,我就冒充了工程師,倒是省事。駕車人到樹陰下去休息吸煙了。我有些不放心:這小橋到底是否二十四橋?為欲考證確實,我跑到附近田野里一位正在工作的農人那里,向他叩問:“同志,這是什么橋?”他回答說:“二十四橋。”我還不放心,又跑到橋旁一間小屋子門口,望見里面一位白頭老婆婆坐著做針線,我又問:“請問老婆婆,這是什么橋?”老婆婆干脆地說:“廿四橋。”這才放心,我們就替二十四橋拍照。橋下水涸,最狹處不過七八尺,新枚跨了過去,嘴里念著“波心蕩冷月無聲”,大家不覺失笑。
像豐子愷先生這樣“大失所望”的人恐怕不在少數。但或許是杜牧的詩句太優美動人,也或許是揚州的風景太秀麗雅致了,很多人心甘情愿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大失所望”。學界的稽古鉤沉、論爭聚訟無法了斷,但二十四橋畢竟是歷史和文化的一個豐厚饋贈,今人有責任將其復原,讓更多的人來分享。1986年,國家和地方撥款二百四十六萬元,按《揚州畫舫錄》記載和故宮博物館珍藏的揚州著名畫師袁耀所繪《邗上八景·春臺明月》冊頁、乾隆《南巡盛典圖》等有關史料,結合地形地貌現狀,設計恢復方案,于1987年10月動工興建。景區占地約七公頃,為一組古典園林建筑群,包括新建的二十四橋、玲瓏花界、熙春臺、十字閣、重檐亭、九曲橋,后又續建望春樓、棧橋、靜香書屋等。其布局呈“之”字形屏列,構造曠奧收放,抑揚錯落,各面轉折對景都是一幅山水畫卷,不僅與瘦西湖周邊景色融為一體,而且成為“乾隆水上游覽線”的一處勝景。湖兩岸長廊依云墻伸展,陸路與水道并行。整個景區在體現“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的意境中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作為景區焦點的二十四橋為單拱石橋,長二十四米,寬二點四米,上下均為二十四級臺階,上圍二十四根白玉欄桿,柱欄板皆雕云鏤月,未見二十四橋名,而處處暗合“二十四”之意。橋墩臨水處每側兩個花臺,上植鮮花,四季不敗,整座橋處處著意營造云、水、花、月之意境。拱橋東側是三曲梁橋,梁橋兩側是兩排石凳,橋堍上是一方亭——吹簫亭,月圓之夜,橋洞銜月,天上月華,水中月影,若有女子在此撫琴弄簫,豈非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仙境之重現?無疑,和豐子愷先生所見的“二十四橋”相比,如此高配置的新二十四橋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白石老人若能起于九泉,一定會再次發出“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的慨嘆。
和塵埃未定的二十四橋論爭相對應,新建的二十四橋處處與二十四相應,如此機巧的立意應該說是一種折中,畢竟,從字面上來看,二十四橋的名字似乎是很難與二十四這個數字脫離干系的。即使學界已有定論,說二十四橋是二十四座橋,而不是一座橋或其他什么,在以瘦為美的瘦西湖—蜀崗風景區內也是不可能大興土木、建上二十四座橋的。因此,用這許多的二十四賦予這座新橋一身,讓它來承載二十四橋幽晦復雜的文化意味,這樣的選擇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地名糾紛古已有之,杜牧的另一首名詩《杏花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曾引起過人們關于“杏花村”究竟在何處的論爭,有人說在山西汾陽,有人說在安徽貴池,有人說在江蘇豐縣,也有人說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論爭持續多年而無從定論。雖然二十四橋究竟為何,文人學者也打了一千多年的筆墨官司,但自始至終都是在溫和平靜的氛圍中進行的。而同為地名糾紛,其他一些地方就沒有這么文雅安靜了。前幾年,為赤壁在何處、諸葛亮“躬耕壟畝”處的歸屬等問題,國內幾處地方就進行過激辯和論爭,幾處地方紛紛組織起專家隊伍,大興聚訟,筆墨往來還不夠,有的還動用了行政力量,還有的甚至付諸拳腳。雖如此大動干戈,但并不是要以嚴謹的學術態度還歷史一個真實,而是要為當地爭得一塊旅游和文化資源,“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經濟和旅游也。探尋未知,揭示真相,是人們從事學術活動的一個本源動力,但一旦在其中注入功利的因素,學術就容易變味,學者的職業操守和良知也就有誤入歧途的危險。好在二十四橋之爭沒有落入這個俗套,這似乎也與揚州風氣趨于溫良、柔弱,缺少生長大起大落的傳奇的土壤有關。
隨著近年旅游業的興盛,二十四橋景區的聲名日益遠播,游客紛至。園區管理部門的對外宣傳推介也加大了力度。去年中秋,更是與中央電視臺合作,在二十四橋景區舉行了盛大的“天涯共此時”大型文藝晚會,整個景區成了一個偌大的舞臺,天上月華如洗,地上流光溢彩,湖上波光瀲滟,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天地同醉。節目通過大陸、臺灣、香港和新加坡四地的電視機構同時直播。不管是新朋還是舊友,相信會有數以萬計的觀眾領略了二十四橋的溫婉風姿;但同時也可以相信,在這數萬人中了解、關注二十四橋之謎的人一定鳳毛麟角。新的二十四橋如此像“二十四橋”,周邊景物又如此契合詩中意境,天南海北的游客恐怕不會固執或者“學究”到為刻意追尋一個所謂的真相而“到此一游”。拋開這些書齋里的論爭,作為一個普通的游客,一樣可以在此領略四周“萬井樓臺疑繡畫,千家山郭靜朝暉”的秀美風光,懷想“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優美意境。這是眾多游客心中的“二十四橋”,又何必去管它是“真”是“偽”,是一座橋、二十四座橋還是其他什么。誠如清代學者魏源嘆二十四橋所言:“二分煙水一分人,廿四橋頭四季春。蒲葦有聲疑雨至,誰知湖霧是游塵?”有的時候,人們情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怕越來越多的人會認同現在二十四橋景區的二十四橋。若干年后,或許二十四橋何在的追問將無奈地退隱到書齋深處,只會偶爾被人從紙頁的角落里翻起,發一兩聲喟嘆,如此而已。
本文源于《書屋》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