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雪,是農歷二十四節氣中的第21個節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
大雪來臨分為三候,寒號鳥不再嗚叫,老虎開始求偶,蘭草冒寒吐出新芽。
每逢仲冬時節,雪總能承載人們浪漫的情懷。
冬日里重溫詩詞中下了千百年的雪,有“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的大氣疏狂;有“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的萬籟俱寂;更有張岱的這篇《湖心亭看雪》。
那是崇禎五年的冬天,大雪三日之后的更定時分,他選了一個最冷的時段“獨”往西湖看雪。
結尾處最顯余韻,借舟子喃喃之語“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道出張岱的性情內核——“癡”之一字貫穿了他的一生。
“西湖情結”,于張岱的夢境中永存
很多人初識張岱源自語文課堂上的《湖心亭看雪》一文,這篇文章寫于明朝覆滅后多年。
回憶起當年的冬夜,張岱感到西湖宛若渺茫空無的雪境: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文中選用的量詞都極為精當,“上下一白”讓人覺得渾茫一片,而“痕”“點”“芥”“粒”則一個小似一個,以此寫出視線的移動、遠近景物的變化;“一”字可謂境界全出。
此句屬于白描手法,用筆儉省,卻留給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彼時的張岱好似置身于境外,遙遙俯瞰西湖千頃雪色,與天地融為一體。
張岱乃浙江山陰人。越中之地面海傍山,這使他對天地山川有著最純粹的理解和深深的癡迷,加上越中信鬼崇巫,也給他的骨子里注入了空靈的底色。
在晚年時,他將西湖水色風物、名人詩文記于《西湖夢尋》,把自己對前朝舊事的回憶、風俗人情記錄于《陶庵夢憶》。而這兩部小品文集皆寫于國變之后,《湖心亭看雪》這篇敘事小品就出自于《陶庵夢憶》,全文不足200字,卻將他本人的風格彰顯無遺。
他詩一般的語言為西湖的雪景賦予禪意與哲思,有學者評之:
“張岱有追求空靜之美的愿望和能力,能在那空靈境界中促使主客觀融合,使主體得到陶醉和滿足,從而在心靈中創造了空靈和靜謐、移人性情的意境。”
深以為然,只有他這樣的“癡人”才能在寒冬雪霽、一片銀白的冷冽環境中感受純潔與安寧。亦如那晚他在湖心亭看雪,唯愿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總覺得張岱筆下的西湖不著一個“情”字,卻句句蘊著思情,挑起人們的情愫。
記得在《西湖香市》一文中,他寫香市繁華:“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與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
后半段卻陡然描寫香市衰敗:“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那時正值明王朝動蕩將傾,只剩餓殍滿地。輕輕幾句,卻能讓人共情他失去西湖時的痛楚。
國破后數十年里,張岱在“夢憶”與“夢尋”之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有關西湖的故事,寫滿了西湖昔年勝景、舊時佳話、名人古跡,飽含著他對故國的追憶與思念,憤恨與悲痛。
“西湖情結”,原是他一個人的黍離之悲。
“癡”之一字貫平生
縱觀張岱這一生的文學作品,大都繞不開“西湖”,因為這是他數度夢回的地方。而他亦是這般癡心不改之人。
曾經,他是鮮衣怒馬少年郎,徜徉西湖之畔,盡情享受著世間的所有美好。
張家累世官宦,母親陶氏持家有道,其父張耀芳科場失意后,醉心戲曲以紓解愁緒,一改祖父張汝霖“以簡樸世其家”的做法。后來,張家漸漸富裕,張岱自小養尊處優,生活只是學習和游歷,整日跟在叔輩身邊耳濡目染竟習得了諸般技藝。
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
“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凡是他所喜愛之事,都能做到精通。
就讀書來說,張家“三世積書三萬余卷”,祖父曾告訴他“諸孫中惟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他在這樣書香濃厚的家庭氛圍中長大,自幼便“聚書四十年”、“不下三萬卷”,時常正襟危坐朗誦白文十多遍,有暫時理解不了的內容也都記下。
“或一年,或二年,或讀他書,或聽人議論,或見山川云物鳥獸蟲魚,觸目驚心,忽于此書有悟。”
幼時癡于讀書,長大后的他愛歷史、善編纂,卻不執意科場功名,只將所有的熱情傾注于自己熱愛的書畫與文章。
隱居之時,他將戰亂時攜帶的《石匱書》副稿寫成了二百余萬字的史書巨著,這是唯一一部由一人寫就、完全以《史記》為模板的明史。此外,他還寫出了一部百科全書《夜航船》,書中講述了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類的學科知識。
余秋雨贊之:“這是一部許多學人查訪終生而不得的書。”
可這一切的成就于張岱自己都不值一提,他曾在《自為墓志銘》中寫道: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他感慨自己在別人眼中就是個無用的廢物,文不成武不就。學著別人修道禮佛、勞作于園圃,卻一事無成,無一精通,這輩子就做了個秀才而已,不堪大用。
但他似乎忘了,他那一雙眼曾見過花枝錦繡、風雅水墨;那一雙手也曾弄過笙簧,降過烈馬。
可以說,張岱一生的快樂與愁苦,皆源于一個“癡”字。
披發入山門,唯愿一生澡雪
四十八歲那年是他一生的分水嶺,張岱成了前朝遺民。從此,開始了他避跡山居、著書立說的生活。
他在亂世中尋覓自己的癡心所在,午夜夢回,他仍舊無法忘卻西湖,以及西湖的那個雪夜:
張岱曾在《西湖夢尋》首篇《西湖總記·明圣二湖》中說:“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
冬夜寂寞空曠,他卻始終認為剔除了塵垢雜污的“雪湖”才是西湖的至美時刻,他只愿將自己的一片冰心寄托于周遭白雪,為這塵世中難得一見的西湖好景注入三分“冰雪之氣”。
張岱心中所崇尚的“冰雪人格”,一如《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言:“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其實,從張岱對于風雅之事極盡癡迷這一點,便可窺見當時士大夫、文人的品性意趣:
以疵、癖定交,恣意揮毫,在君主怠政、世風日下的晚明社會中保持超然;
一壺揮塵,用暢清談,半榻焚香,共期白醉,能在亂流里真正體悟茶的禪趣和真味。
史書中的只言片語,落在普通人身上便是漫長的一生。但張岱在人生發生巨變之時也從未放棄自己,而是迅速調整心態,接受了從富貴公子到窮困野夫的角色轉換。他半生風流半生入山門,忍下了所有苦難,至死未向亂世低頭。
他堅守所愛,不被功名絆身、不因外物移志。最終,他在這份“癡”中找尋到了自我,尋到了生活的真味,想來他的文章空靈保持本真,其緣如是。
在今天,我們品味《湖心亭看雪》一文,通過審視心境與物境渾然相融的審美意象,可以發現儒家學說中固守本心的操守和道家崇尚的天人合一、遺世而獨立的文學觀念在張岱的心中達到了統一,成為他澄懷觀物、孤高自守的行為準則。
張岱一生以冰雪自勵,“冰雪之氣”不僅顯現了他深切追懷、不肯倒幟入仕的氣節,也體現了他傲視滄桑、冰心依舊的風骨。
我們站在四百年后的今天回望他,依然會感動于那夜西湖之上,沉靜的湖水在瞬間成為的永恒,那是一種不容攪擾、無法撼動的永恒。
而《湖心亭看雪》中所蘊的澡雪精神,不正是孩子們最應該追求的高潔志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