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的婉約之詞在勾勒有情人的復雜心態方面頗具特色,比如他填的一首《木蘭花慢·離思》:
送歸云去雁,澹寒采,滿溪樓。正佩解湘腰,釵孤楚鬢,鸞鑒分收。凝情望,行處路,但疏煙遠樹織離憂。只有樓前溪水,伴人清淚長流。
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護衣篝?念粉館重來,芳塵未掃,爭見嬉游。情知悶來殢酒,奈回腸不醉只添愁。脈脈無言竟日,斷魂雙騖南州。
這首詞上闋描寫的是一對情人在分別時的哀傷,兩人互贈信物,清淚長流。而詞的下闋,則是描繪兩人分離之后,男人懷念此女時的惆悵心境,其刻畫之細膩,頗受后世所夸贊。
張孝祥撰《于湖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振綺堂翻刻汲古閣本
對于張孝祥的詞作,更受后世夸贊者,乃是他的豪放詞風,比如他所作的一首《滿江紅·于湖懷古》:
千古凄涼,興亡事,但悲陳跡。凝望眼,吳波不動,楚山叢碧。巴滇綠駿追風遠,武昌云旆連江赤。笑老奸遺臭到如今,留空壁。
邊書靜,烽煙息。通軺傳,銷鋒鏑。仰太平天子,坐收長策。蹙踏揚州開帝里,渡江天馬龍為匹。看東南佳氣郁蔥蔥,傳千億。
張孝祥的這首詞講述的是一個歷史掌故。東晉太寧二年,明帝想鏟除大將軍王敦。王敦發覺后,起兵造反。其發兵到于湖之時,明帝騎馬觀察王敦的軍營。此事被王敦發覺,于是他派人追趕明帝,而明帝急中生智,把自己的七寶金鞭交給了路旁一位賣食品的老婦,明帝對老婦說:等追兵趕到這里,你就把這條金鞭給他們看。果真,追兵來了后,老婦就把玩這個精美的金鞭,以至于讓明帝逃脫了。此后不久,王敦病逝于軍中,這場內亂得以平息。
張孝祥的《于湖懷古》講述的就是這段歷史,他在上闋指責王敦擁兵自重,不替朝廷打天下,所以落了個遭人唾罵的下場;而其下闋表面上說他贊同議和,然韓酉山在《張孝祥評傳》中認為,張孝祥贊同議和的這種說法“其實全是反語”。
關于張孝祥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的問題,元脫脫主編的《宋史》在《張孝祥傳》中說:“張孝祥早負才畯,蒞政揚聲,迨其兩持和戰,君子每嘆息焉。”脫脫首先夸張孝祥在工作上頗有作為,但對于戰還是和的問題上,張沒有明確的立場,而他的這個做法讓一些有識之士感到特別惋惜。
對于這種說法,韓酉山在《張孝祥評傳》中替張做了辨污,該書的第十章第二節,其題目就是“張孝祥并非‘兩持和戰之說’”,而該節中又引用了謝堯仁在《張于湖先生集序》中的一段話:“自渡江以來將近百年,唯先生文章翰墨為當代獨步,而此猶先生之余事也。蓋先生之雄略遠志,其欲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使其得在經綸之地,驅馳之役,則周公瑾、謝幼度之風流,其尚可挹于千百載之上也,而門下之鯫生何足容議論之喙哉!”
謝堯仁說,張孝祥的書法和文章都很棒,然而這些成就對于張孝祥來說,只是業余,因為其有著更為遠大的志向,他的志向就是要打敗金人,收復中原。
而后,韓酉山又從另外幾個方面來論證張孝祥是主戰派,以恢復中原為己任,絕不可能贊賞和議、茍且偷安。其實張孝祥恢復中原之意,可由他的著名詞作《六州歌頭》來說明: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詞可謂是張孝祥的代表作,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夸贊道:“張孝祥《六州歌頭》一闕,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惟‘忠憤氣填膺’一句,提明忠憤,轉淺轉顯,轉無余味。或亦聳當途之聽,出于不得已耶。”
對于這首詞,《歷代詩余》卷一百十七引《朝野遺記》中的說法如下:“張孝祥紫微雅詞,湯衡稱其平昔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卻無一字無來處。一日,在建康留守席上作《六州歌頭》,張魏公(張浚)讀之,罷席而入。”看來,這首《六州歌頭》讓主戰派的重要人物張浚都為之感慨。而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稱:“張孝祥安國于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
對于這首詞,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給予了很高的夸贊:“這堪稱是南渡以來詞壇上包容量最大的一首壯詞,從邊塞風景到敵占區的動態,從朝廷的荒謬舉措到中原父老的殷切期待,從敵人的橫行猖獗到自己報國無門的悲憤和時不我待的焦慮,都融為一體。抒情、描寫、議論兼行并施,直抒中有回環曲折,聲情激越頓挫,風格慷慨沉雄。”
《龍舒凈土文》十卷,清咸豐十一年宗鏡堂藏板本,張孝祥序一
《龍舒凈土文》十卷,清咸豐十一年宗鏡堂藏板本,張孝祥序二
類似這樣的作品,張孝祥還有一首《水調歌頭·聞采石戰勝》: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云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故優游。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宋紹興三十一年,中書舍人虞允文督師建康之軍,他收容王權從和州撤下來的部隊,經過一番整頓之后,在采石磯成功阻止完顏亮渡江,這是宋室南渡之后首次大捷。這件事傳遍了全國,而那時的張孝祥閑居在蕪湖,他聽到這個好消息后,十分地高興,于是就填了這首詞。對于這首詞,韓酉山在其專著中評價道:“這首詞在言事用典、懷古論今、立意造境上都籠罩著忠憤激烈、沉雄悲壯的氣氛。筆力頓宕凌厲,層層迭進,蓄勢飽滿,結穴噴礴而出,給讀者感覺出是發自全身心的聲音。”
由此可知,他對于戰勝金人這樣的好消息,表現得十分興奮。雖然出于各種原因,他不能親臨戰場,但收復中原的決心卻絲毫沒有減退。直到他逝世的前一年,他還寫過一首《浣溪沙·荊州約馬舉先登城樓觀塞》:
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里繡旗紅,澹煙衰草有無中。
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
直到此時,他依然雄心不減。面對被金人占領的中原,他同樣是有淚如傾。從這個角度而言,顯然不能視張孝祥為主和派。
張孝祥受后世廣泛夸贊的另一首詞則是《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他的這首詞早在宋代就受到很多的贊譽,比如魏了翁在《鶴山題跋》卷二中說:“張于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魏了翁認為,張孝祥的詞作中最好的一篇,就是這首《念奴嬌》。
而對這首詞給予這樣的贊譽者,代不乏人,比如清查禮在《銅鼓書堂詞話》中說:“張安國孝祥號于湖,烏江人……著有《于湖詞》一卷。聲律宏邁,音節振拔,氣雄而調雅,意緩而語峭。集內《念奴嬌·過洞庭》一解,最為世所稱頌。”而王闿運則認為,張孝祥的這首詞超過了蘇東坡最有名氣的《水調歌頭》:“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有塵心。”(《湘綺樓評詞》)
吳梅也夸贊這首詞,然而他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此作絕妙好詞冠諸簡端,其氣象固是豪雄,惟用韻不甚合耳。于湖他作,如《西江月》之‘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滿江紅》之‘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里’,皆俊妙可喜。”(《詞學通論》)
吳梅說,雖然《絕妙好詞》一書把張孝祥的這首《念奴嬌》排在了最前面,而該詞寫得也確實很有氣魄,然其唯一的毛病就是在用韻方面并不嚴格。吳梅認為張孝祥作的另外兩首詞讀來更覺得可喜,可能是吳覺得那兩首詞更和詞韻吧。
吳梅所提到的這兩首詞,其中之一乃是《西江月·題溧陽三塔寺》: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張孝祥的這首詞也在后世廣為傳唱,至少我在年少之時就能背誦,盡管當時并不能讀懂詞中所描述的內涵,但那瑯瑯上口的詞句卻讓人背誦起來別有情趣。
如前所言,張孝祥乃是在宋代詞史上有著橋梁作用的人物,陶爾夫、劉敬圻在《南宋詞史》中說:“張孝祥繼承蘇軾開創的詞風,既有超曠飄逸之作,又有雄豪悲壯之聲。在超曠與豪雄兩方面為辛棄疾‘稼軒體’的出現做好了準備。《于湖詞》是東坡詞和‘稼軒體’之間的過渡和橋梁。”
張孝祥墓位于江蘇省南京市浦口區老山黃葉嶺南,老山森林公園內。此程的南京尋訪,主要是麻煩顧正坤先生,今日一早就請他開車帶我前去尋找。顧兄并不知道張孝祥墓所在的位置,因此他提前找熟識的朋友做了了解,他告訴我說,張孝祥墓實際在老山森林公園內。
而今南京的堵車情況也很嚴重,而浦口區位于長江以北,但這里有隧道可以穿行,這對行車而言,方便了許多。進入浦口區后,沒費太大周折即找到森林公園門口。從地圖上看,老山森林公園面積很大,一片群山的數個山頭均在公園范圍內,向門衛打聽具體走法,問其可否開車進入,門衛堅決不同意,說區內禁止進車。然說話間就有一輛車駛入,還未等我質疑,門衛泰然自若地說:“那是領導的車,當然可以隨便進了。”
看來要想方便必須要當領導,但自己到處尋訪,也不可能到處當領導。既然是這樣,只能用那句戲言來安慰自己:如果你不能改變現實,那至少應當改變對待這個現實的態度。
在山間的一塊平地上看到了張孝祥塑像
花30元買門票進入,沿大路盤旋上山,步行約二、三公里,在山坳臺地上看到了張孝祥墓的文物保護牌,牌旁立著土黃色的水泥牌樓,上書“狀元及第”,表明著張孝祥的最高學歷。牌坊前有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豎立著張孝祥的全身雕像,雕像涂成了黃銅色,張孝祥目視前方,左手持著像令箭又像笏板的一個物件,右手自然垂下,頭戴官帽,身穿朝服,神態有點像杜甫的憂國憂民狀。
走啊走,一路上行
沿石階上行,越爬越高,雙腿酸痛,大汗淋漓,走過幾百個臺階又看到一個牌坊,制式同下面的相同,文字卻改為“卓冠賢科”。然而路在此處卻分為了三叉,沒有任何路標,爬過這幾百個臺階,口中發咸,實在無力沿三條路分別探究,站在原地想等有人路過打問路徑,十余分鐘,除了陽光,別說遇到行人,連鳥鳴都未聽見。
在近山頂的位置,又看到一座牌坊
坐在原地喘著粗氣,正巧今日是博古齋古籍的拍賣日,委托人打來電話,順利地以底價拍到了第一件,又問我下一個號是哪一件,我這才想起拍賣圖錄留在了車上,于是請委托人員幫我查一下自己接下來還有哪幾號拍品。這位委托人員說,他只能看到順序號,但并不知道相對應的是哪幾部古籍。
文保牌旁的牌坊
聞聽此言,讓我的心態焦急了起來,為了不錯失機會,只好起身向山下狂奔。但從山上跑到公園門口,確實有不短的一段路,一路上委托人來過幾個電話,問我是否已拿到圖錄,越問我心下越著急,跑步沖到園外,我本以為爬臺階使自己走路都沒力氣了,沒想到此時還有這么大的潛能,看來人有時會低估自己的能力。
看到了文保牌
等我跑到車前拿出圖錄時,已經有四部欲得之書錯過了,其中有一部書乃是我特別想要的。面對此況,徒喚奈何。顧兄看我一臉的焦急,只好對我勸慰一番。其實我也知道,一切的歸屬皆有前定,可能那幾件拍品本不該屬于我。
等到拍賣完畢,顧兄問我是否再回森林公園內尋找張孝祥墓,我告訴他,經過這一番折騰,自己已經沒有一點兒氣力,要想再爬上那么高的山,已然沒有了可能,那就把這個遺憾暫存于此,等待有機會再演繹一遍“重頭再來”吧!
微信號:zhilanzhaiweili
藏書家韋力的古書之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