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看到日文文章,即便沒有學過日語,也能讀懂個二、三分。如果是二戰結束前的日本官方文書,那意思基本上都能猜出來了,可能比當代的日本人看得還順暢。這是因為日語中存在大量的漢字,而過去日文中的漢字比例更高。不過,日文里的漢字再多也是日文,而不是中文。
日本現行的標準書寫形式,稱為“漢字假名混合文”,這是歷經一千多年的漫長演變而逐漸形成的。漢字由中國傳入日本后,不斷融入日本的文化之中,早已徹底成為日本化的產物。我們就來看看日語中漢字是如何完成日本化的。
漢字傳入,始有文字
漢字出現在日本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世紀(彌生時代中期后半)。考古學家在當時的墓葬中發掘出西漢時制造的直徑為7.4厘米的連弧文鏡,上有銘文“久不相見,長毋相忘”;同是還發現了王莽新政時傳入的“貨泉”、“貨布”等刻有漢字的貨幣。
當時的日本并沒有自己的文字,《隋書》中記載倭國“無文字,唯刻木結繩。敬佛法,于百濟求得佛經,始有文字。”日方的史料也確認了這一觀點。漢字是隨佛教經朝鮮半島正式傳入日本的。雖然具體傳入的年代如今已不可考,但是歷史學家普遍認為漢籍最早在五世紀初流入日本。
漢字并非由中國本土直接進入日本的,而是通過日本所謂渡來人或稱歸化人(即朝鮮與中國來到日本的僑民)帶入的。應神十五年(404年)百濟國(朝鮮半島一國家)派阿直岐赴倭教太子菟道稚郎子漢文,次年王仁來日本,成為太子師傅。這說明當時社會上層已注重漢字、漢文的學習。
去義表音的萬葉假名
漢字進入日語后最初形成兩種文字,以記錄已有的日語。一種是嚴格按照漢字的本義使用,稱為漢字的正用。但是日語與漢語之間的差距太大,人們對這種漢字的學習和使用都有著極大的困難,于是就產生了另一種漢字體——萬葉假名。
所謂假名有假借之意,相應的漢字被稱為真名。萬葉假名是借用漢字的“音”、“訓”兩種讀法書寫日語的一種文字,最初出現在《古事記》、《日本書紀》、《萬葉集》等上代文獻中,以《萬葉集》使用的最多,故名之。《萬葉集》成書于8世紀后半葉,是日本現存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錄4-8世紀4500多首詩歌,其地位類似于中國的《詩經》。
學過日語的讀者都知道日語漢字分音讀、訓讀兩種讀法。所謂“音”在當時是指拋開漢字字義只取其發音的表記方法,這種方法在中國古代翻譯梵文佛經時有廣泛運用,如中文中“釋迦”、“菩薩”等等佛教名詞都采用這種方法翻譯。
“訓”,即日語中固有的詞匯來翻譯和解釋對應的漢字,如“山”義為“地面上形成的高聳部分”,日語中表示該意的詞為やま(yama),“山”的訓讀就是“やま”。不過在萬葉假名時代“訓”也是用漢字來表示的。音讀的出現早于訓讀,大約6世紀“訓”的讀法開始出現,到了7世紀后半葉音訓混用的情況已經非常普遍了。
中國人看到這種萬葉假名恐怕會莫名其妙,每個字都認識但連起來卻無法看懂,如以下這首和歌:
原文:左久波奈波 宇都呂布等伎安裏 安之比奇乃 夜麻須我乃禰之 奈我久波安利家裏
現代日語:咲く花は移ろふ時ありあしひきの山菅の根し長くはありけり
中文翻譯:山花雖艷麗,總有落花時。山上山菅草,根深永不移。
萬葉假名的出現是漢字日本化的第一步,日后出現的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是在萬葉假名的基礎上發展而來。
“女手”——平假名
平假名大約在9世紀末期產生,當時的日本人由于想快速書寫萬葉假名,于是出現這種草寫的平假名。
平假名雖然源自于漢字,甚至在剛產生時和漢字的草書很難區分,但它是一種全新的文字,它已不再是書寫漢文用的表意文字,而是為書寫和文而成的音節文字,平假名的出現意味著它與漢語中的漢字徹底訣別了。
平假名也被稱為“女手”,被認為是當時宮廷中女性創作和歌、物語等文體所使用的文字。如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等平安時代的文學就通篇用平假名撰寫。但實際上平假名的使用并不局限于女人,《古今和歌集》中收錄的大部分和歌的作者都是男性,也都用平假名書寫。平假名也被用作官方文書的書寫,平安中期(平安時期794-1192)的《延喜式》等文書都使用的平假名。
不過,到了10世紀萬葉假名和平假名的使用都有所減少,片假名成了書寫的主流。而且,平假名的書寫長期沒有固定化,一個音節常常對應若干個假名,直到明治33年(1900年)頒布“小學校令施行規則”,將音節和平假名的對應情況確定為的48種字體(日常使用46個,加上今天已棄用的ゑwe和ゐwi)。
佛家的片假名
片假名產生于9世紀初期,它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佛經的訓讀。“片”意為片段、部分的意思。
按照語言形態學的分類,漢語屬于典型的孤立語,缺少詞性變化、詞序嚴格,由一個一個單獨的詞連綴而成;而日語屬于黏著語,句子中各個成分依靠助詞連接,活用詞經常發生詞尾變化,且日語與漢語語序不同,謂語放在最后。
片假名最初使用主體是以奈良大寺為中心的學問僧人,僧人們閱讀佛經時,在經文旁邊加入一些符號,如“句讀點”、“返點”等,以標示日語語序及相應的助詞、助動詞、活用詞尾及注音假名而產生。最初這些符號也用萬葉假名,但限于需要迅速記錄,行距也有限制,必須對其進行簡化,這就用了萬葉假名的一些偏旁或省略筆畫,形成片假名。
相傳平假名是僧人空海(774-835)發明,片假名由吉備真備(695-775)發明,不過這種說法并不可靠,一種文字產生和流行不可能由一個人創作。
日本人是如何讀諸子典籍的?
盡管已經有了平、片假名,但是漢字和漢文沒有被放棄。中國當時屬于強勢文化,日本多次派遣隋使、遣唐使來大陸學習先進文化。在文化上,貴族們學習儒家典籍,漢詩文受到社會上層人士的大力追捧。他們學習中國建立起律令制,任用的官員必須學習過中國儒家經典,并通過考核。
最早的漢文對日本人來說完全是一門外語,讀音也按照漢語的讀法進行音讀,學習和使用起來異常困難。隨著日本對漢文化的引進和消化,逐步形成了稱為漢文訓讀體的文體,平安中期訓讀法逐步固定下來并日益成熟,《法華經》、《禮記》、《史記》都被翻譯成漢文訓讀體。這種文體非常有趣,雖然寫作漢文,但加入返點、乎古止點、送假名等訓點后,就要按照日文語序和讀音來讀,日本人就是通過這種方法學習諸子經典的,如下:
漢文訓讀體一直使用到二戰結束,它相當于漢文的直譯,與口語差別很大。到了明治時代,漢文訓讀體甚至成為官方文體,二戰時天皇頒布的《終戰詔書》就是用這種文體寫成的。對于漢文訓讀體中國人雖然不能正確朗讀,但稍有古文基礎的人理解起來問題不大,反倒是今天的日本人看到這種文體會產生理解障礙。
變體漢文——候文
到了鐮倉時代(1192-1333),日本人在漢文訓讀體的基礎上發明了全部使用漢字的變體漢文,以及混合使用漢字和片假名的漢字片假名文。變體漢文是間于漢文與和文之間的一種文體,其中最具特色是侯文。
候文雖然使用漢字,幾乎不用假名,但是按照日語的語序和語法書寫而成,中國人就不大看得懂了。這種文體因句尾多使用助動詞“候”(そうろう讀作sourou),而得名。這種文體自鐮倉時代開始普遍在官方文書中使用,到了江戶時代(1603-1867)成為日本最常用的書寫文體。明治之后,候文被官方的漢文訓讀體、民間口語體所取代。
如慶應三年(1867年)頒布的《王政復古大號令》就由候文撰寫,如下:
原文:一 舊弊御一洗に付、言語の道被洞開候間、見込有之向は不拘貴賤、無忌憚可致獻言、且人才登庸第一之御急務に候故、心當之仁有之候者、早々可有言上候事。
中文譯文:為掃除舊弊、廣開言論之道,有建議者,不拘貴賤,無須考慮,皆可獻言。且登用人材乃為第一之急務,如有適宜之人,應急速上報;
這種文體雖然大部分字都認識,但連起來完全不知所云。
漢字和假名的混合文稱作和漢混合文,形成于13世紀前半期。軍記物語《平家物語》以及《方丈記》、《徒然草》等都是典型的和漢混合文。這種文體應用非常廣泛,符合日常生活中口語的運用,因此小說等在大眾中傳播廣泛的文學體裁多用這種文體。
日本漢字與和制漢語
鐮倉時代后武士階級和庶民逐漸走上歷史舞臺,他們的文化蓬勃興起。公卿階層使用的漢字對于他們來說學起來太難了,因此漢字的字形也開始日本化,出現了很多假借字和省略字。
《徒然草》第136段記載:太醫和氣篤成侍奉后宇多法皇(天皇退位后出家稱為法皇)時,正有下人準備晚膳。太醫向法皇夸下海口,眼前御膳的名稱、營養他無所不知。此時正逢內大臣源有房進來。源有房問他:“鹽這個字是什么偏旁?”古漢字鹽應寫作“鹽”,不過日語中的俗字寫作“塩”(しおshio)。太醫只知道俗字“塩”,就答道“土字旁”,結果遭到宮廷中眾人的嘲笑。
日本人在改造漢字的過程中創造了很多和制漢字。比如“峠とうげ(touge)”意為山口,山的鞍部;“畑はたけ(hatake)”意為旱地、旱田;“働はたらく(hataraku)”意為工作;“躾しつけ(shituke)”意為教養。筆者認為這些和制漢字往往非常形象生動,他們也在現代日語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當然更為中國人所熟知的是和制漢語詞。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學者利用大量中國古籍中的詞,賦予它們新意翻譯西方傳入的詞匯,這些詞匯后來又經中國的留日學者帶回現代漢語。比如“民主”、“科學”、“電話”、“哲學”、“美學”、“經濟”、“政治”、“社會”等等。關于和制漢語詞傳回現代漢語是另一個復雜而重要的話題,我們以后再敘。
日本漢字的發音
最后我們來聊一聊日本漢字的發音。日本的漢字的音讀依然源自中國,主要分為吳音、漢音和唐音三種。吳音是中國南北朝時期5-6世紀,中國南方口音隨佛教經典經朝鮮半島或直接傳入日本的,約占日語音讀漢字的37.8%。漢音是8、9世紀日本派遣隋使、遣唐使至中國長安與中原地區學習的口音,明治時代日本學者多用漢音創造和制漢語詞。唐音是中國宋元直至近代傳入日本的發音,以中國南方口音為主,在日本的室町時代(1336-1573)被稱為“宋音”,后稱為“唐宋音”簡稱為“唐音”,由于唐音系統性不強,在現代日語中的使用小于吳音和漢音。
例如“京”在日語音讀中有三種發音きょうkyou京都:きょうとkyouto、けいkei京阪(京都和大阪):けいはんkeihann、きんkinn北京:ぺきんpekinn,它們就分別來自吳音、漢音和唐音。
以上我們梳理了日語中漢字和漢字文體的來源和發展,漢字已經完全融入到日本的語言文化之中。1946年日本內閣發布《當用漢字表》確定了1850個常用漢字,奠定現代日語漢字使用的基礎,當然這個數字比二戰前日本人使用的漢字數量要少得多。盡管現代日語中來自西方的用片假名拼成的外來語越來越多,但它依然改變不了漢字的地位。日語恐怕永遠無法如朝鮮語和越南語那樣擺脫漢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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