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字是門面”“字是敲門磚”，對于中國古代主要依靠筆墨書寫的讀書人和官員而言，書法不僅是門面和敲門磚，甚至是影響前途命運的大事。清時科舉極重書法，王士禎曾斷語：“本朝狀元必選書法之優者”。為給評卷官以良好印象，考生們畢生苦練“歐底趙面”的館閣體，尤其是專門用于殿試卷的“大卷”書法。狀元們的書法往往出眾，佼佼者如翁同龢等。但也有例外，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文科狀元人選一出，舉世皆驚，無他，狀元書法不佳耳。
這一年的狀元，叫畢沅。沅，字秋帆，一字纕蘅（湘衡），自號靈巖山人，寄籍江蘇鎮洋的安徽休寧人。
圖1?《吳中先賢譜》中的畢沅畫像
畢沅年少時在蘇州靈巖山，師從沈德潛。沈是乾隆四年（1739年）進士，金榜題名時已66歲了。乾隆帝對這位老詩人十分優從眷顧，多與他詩詞相和，令整個文藝界艷羨。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帝第一次南巡，已退休回籍的沈德潛趕到清江浦迎駕，乾隆帝心情大好，賜詩“玉皇案吏今煙客，天子門生更故人”。畢沅能夠以舉人身份進入內閣做中書，進而入軍機處當值，大約也因為其師是“天子故人”這層關系。
圖2?畢沅修建的靈巖山館（2003年移址新造）
因書法不佳，時為軍機章京的畢沅在殿試前并不被看好，其奪魁后，時人多有傳說。
清人筆記《南屋述聞》記述：畢沅中狀元那年，新疆剛剛收復，乾隆帝欲在當地興屯田，于是欽定為該科殿試策問題，只有畢沅的對策翔實有據，故從第四名被拔為狀元。
之前，畢沅與諸重光、童鳳三同時以內閣中書之職在軍機處值班，又同時在禮部考試。一日在西苑，輪到諸重光值夜班，他卻說：“今晚夜班交給畢沅了。”畢沅很納悶，問其原因，諸傲慢地回復：“我們幾個書法還不錯，有可能殿試名次靠前，所以需要回家準備、臨陣磨槍。畢沅你的書法不過爾爾，沒有一甲的希望。”說完便與童直接離開了。
厚道的畢沅不得已替諸重光值了次夜班。當天下午，忽然有陜甘總督黃廷桂奏折發下，提到了新疆屯田之事，畢沅正好無事，便熟讀奏折。不料殿試策問時正好問及于此，方高中狀元。而諸重光為本科一甲第二（榜眼），童鳳三為二甲第八，名次皆在畢沅之下。
這件事影響很大，后人常以此例子，告誡少年人切勿輕傲。
圖3?大學士傅恒請將畢沅授為翰林院修撰等事題本
圖4?畢沅書法
圖5?諸重光書法
《南屋述聞》所述，有不盡確切之處。其時乾隆帝以武功開拓新疆，朝廷上下都很關注新疆屯田問題。而黃廷桂作為陜甘總督，管理新疆事務，幾上奏疏，多中肯綮，獨得乾隆帝重視，天下聞名。但黃已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正月故去，繼任者為開泰。在此之前，黃廷桂與開泰都曾上折奏論屯田。畢沅可能調過大庫舊檔，或作為軍機章京在方略館值夜班抄錄軍機錄副時，讀過他們的原檔。因此殿試時，遇到乾隆帝欽定屯田策題，便可從容發揮了。
畢沅中狀元時30歲左右，按照京官規律，要想升得快，自然是從做翰林起步。但兩榜及第，三考四圈點庶吉士，三年散館，大考得意，“留館”當編修，到順利“開坊”轉到五品官，最快亦須九年，所謂“九轉丹成”。畢沅算是一帆風順，40歲左右做到了五品內閣學士，不久外放，此后20多年間，一直在地方做封疆大吏，官至督撫。
圖6?湖廣總督畢沅謝恩奏折
畢沅為人仁厚，喜好文藝，有雅量，能容人。時謂其門下有“三多”。一是食客多。畢好儒雅，敬愛文士，人有一藝一長，必馳幣聘請，唯恐不來，來則厚資給之。開府秦豫，歲以數萬金啟蒙惠士，以故江左名流，及故人之罷官者，多往依之。比如洪亮吉、孫星衍等學界大咖都曾長期依其幕下。
第二是優伶多。畢好聽戲，多儲優伶，當時小說《品花寶鑒》中之田春航與蘇惠芳故事即諷刺畢公與李姓男伶之事。
三是文化投資多。除了贊助文人編書，自己還大量收藏古董。如重金購買李后主《江山半壁圖》。在陜西巡撫任上，重修舊城，將出土的秦磚漢瓦搜羅殆盡，不僅每日摩挲，且遍拓贈人，奇文共賞。當時畢撫軍打眼買假貨的故事，也是天下酒桌上的一個長新的話題。
清中期，最有文藝氣質的兩個地方封疆大吏，一個是畢沅，另一個是阮元。兩人都是著名的乾嘉學派的領軍人物，均對大清的文化事業做出很大貢獻，兩人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有著長期在地方工作的經歷。
道光初年，由于朝中人才凋敝，道光帝想將阮元從地方調入中央，首輔大臣曹振鏞從中作梗，輕描淡寫地說：阮元在地方就忙著刻書了。弦外之意，阮做學問還行，但行政能力一般，道光帝猶豫后作罷。后來才得知阮元其實是個又紅又專的干部，但已時過境遷。十多年后阮元才被調入中央，已是古稀之人，沒兩年就辭世了。
圖7?畢沅曾收藏過的《熹平石經殘石宋拓本》及觀跋
圖8?《畢尚書榮歸圖》
畢沅離開北京后，就一直在外，最后死在地方任上。他一生謹慎，乾隆末年，和珅當政，天下督撫巴結，唯畢淡然處之，不矜不伐。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和珅四十歲，天下百官皆重幣金帛往賀，唯畢沅獨賦詩十首，并撿書畫銅瓷相贈，手下有人以嚴嵩《冰山錄》諷之，畢默然，省悟，終身不再與和珅交往。實際上，與阮元一樣，畢沅也曾有機會重回中央，但他認清形勢，不想與和珅有瓜葛，自命清高，遠禍外省，一官如寄。吊詭的是，他死后卻依然沒能脫離干系，嘉慶親政后，認定已故了兩年的畢沅生前有巴結討好和珅的嫌疑，且鎮壓白蓮教時濫冒軍費。于是下令褫奪世職，藉沒家產。他死后，時人有挽詩曰：“杜陵廣廈今誰寄，八百孤寒淚下時”，當是對其一生的一個中肯的評價。
雖然下場不測，但乾隆25年（1760年）畢沅獨占鰲頭，點中狀元的故事，啟發激勵了以后的士子們。大家相互鼓勵曰：書法爛點也無所謂，重要的是考前一定要讀讀奏折！
作者胡忠良系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副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