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秋月的詩詞你會想到哪首?很多人可能會提到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歷來公認(rèn)的中秋詞中的絕唱。如果說有一首詞被文學(xué)家稱贊比蘇軾的《水調(diào)》還有氣象,不輸任何一首詠月述懷之詞,你知道是哪首嗎?
那就是南宋張孝祥的代表作:《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作為南宋早期愛國詞人中成就較高的一位,上承蘇軾,下啟辛棄疾,是豪放派詞人代表人物之一,存詞220多首。
張孝祥,簡州(今屬四川)人,生于明州鄞縣,號于湖居士,出生名門,為著名樂府詩人張籍七世孫。幼年與父母南下避難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在貧困中長大的張孝祥,如王質(zhì)在其作品《于湖集》中作序所云:“故宋中書舍人(指孝祥)奮起荒涼寂寞之鄉(xiāng)”。
張孝祥天質(zhì)過人,《宋史》稱他“讀書一過目不忘”,《宣城張氏信譜傳》說他“幼敏悟,書再閱成誦,文章俊逸,頃刻千言,出人意表”。
《宋史》中記載的張孝祥
二十三歲那年是他人生巔峰,宋高宗欽點為狀元。
這個狀元有多厲害呢,當(dāng)年同中進士的有范成大、楊萬里、虞允文等赫赫有名的名人大家。這些牛人對張孝祥人品和才華的評價也是極高,他們輸?shù)眯姆诜Nㄒ徊环模瑧?yīng)該是秦檜,那年他孫子秦塤也參加了殿試,本來秦檜已打通關(guān)節(jié),暗定其孫為第一名。不料高宗親閱試卷,見張孝祥的策論“議論雅正,詞翰爽美”,且寫得一手遒勁的顏體書法,大加贊揚,稱其“必將名世”,遂定為首選,將秦塤降為第三。
從此張孝祥走上政治舞臺,也成為秦檜的眼中盯。不久張孝祥力挺岳飛主戰(zhàn)抗金,又對秦檜黨羽曹泳的提親避而不答,徹底得罪了秦黨,將其父以莫虛有的罪名投入獄中。
好在高宗賞識張孝祥,官至中書舍人,成為高宗的首席機要秘書,實行宰相之權(quán)。少年得志又位高權(quán)重,難免遭人妒忌,不久張孝祥被彈劾,賦閑回家,但一直不改愛國之心,曾賦名篇《六州歌頭》表達(dá)積極抗金的主張。
孝宗即位后,張孝祥恢復(fù)官職,一度又升遷為中書舍人。當(dāng)主戰(zhàn)派完全失勢后,張孝祥的政治生涯也黯然謝幕。
論為官政績,《宋史》傳說他“治有聲績”,頗具治理才能。先后出任撫州,平江,靜江,潭州等地的地方長官,政績顯著:軍事上可以身先士率,平定內(nèi)亂;經(jīng)濟上打擊奸商,接濟饑荒災(zāi)民;治理水患、為民請愿、減免稅賦、甚至捐出自己的三百畝田地疏通水道。懷著“惻袒愛民之誠心”的張孝祥,深受百姓愛戴。當(dāng)他撫州卸任時,當(dāng)?shù)乩习傩諍A道相送,依依不舍。
張孝祥行書《臨序帖》
論文學(xué)素養(yǎng),張孝祥雖以文章寫得好成為狀元,但其文不如詩、詩不如詞,其詞“豪壯典麗”,尤以忠憤悲慨的愛國詞為世所名。無奈前有蘇軾、后有辛棄疾兩大巨星,張孝祥的名字并不為我們所熟知,倒是很多文學(xué)評論家對他的詞稱贊不已。
清代著名詞評家劉熙曾讀張孝祥的詞感嘆:“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此話怎講呢?過去有“詩莊詞媚”的說法,古人言志偏愛寫詩,談情喜歡寫詞,而在劉熙看來,張孝祥的詞格局高、立意深,言志方面已經(jīng)不在詩之下了。
和自己的進士先祖張籍相似,張孝祥也有自己的文學(xué)偶像。張籍崇拜杜甫,曾將杜甫的詩一首首地?zé)簦埢野柚涿鄢韵拢詾槌粤硕鸥Φ脑娋涂梢詫懙萌缱用酪粯用馈埿⑾榈箾]有如此乖張的行為,他深受蘇軾影響,無論是人生態(tài)度的豁達(dá),還是行文造句的豪情,很有蘇軾的影子。湯衡在《紫微詞》序中云:“于湖平昔為詞,未嘗著筆。豪酣興健,揮灑滿幅,頃刻即成,無一字無來處。”如此才情四溢、灑脫率性,簡直蘇軾再生。他每每有新作,便問門人與東坡比如何,也真是蘇軾的鐵粉。
以蘇軾為標(biāo)桿,張孝祥終于寫出了可以媲美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曠世名篇——《念奴嬌·過洞庭》。
《水調(diào)歌頭》在詩詞界什么地位?這可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泰斗蘇軾的代表作,公認(rèn)中秋詞絕唱,古人評論“自是天仙化人之筆”。美學(xué)和文學(xué)思想家王國維稱:“東坡之《水調(diào)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diào)論也。”這意思是說,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乃神作,飽含深情、格調(diào)高遠(yuǎn),根本不是一般的詞可以比的。
橫空出世的張孝祥的《念奴嬌》不僅可以和蘇軾的《水調(diào)》相提并論,甚至還令東坡的詞顯得俗氣。這么高的評價,讓我們來看看它到底好在哪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fēng)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xì)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張孝祥任靜江(廣西桂林)知府,被人陷害,罷官北歸,路過洞庭湖,為美景所動而寫下這首名篇。
第二故鄉(xiāng)蕪湖張孝祥像
開篇點明時間、地點,“青草”為與洞庭湖相連的在知府草湖。參見杜甫《宿青草湖》:“洞庭猶在目,青草續(xù)為名”。快到中秋節(jié)的青草湖,月夜格外皎潔,平靜的湖面沒有一絲風(fēng),皓月當(dāng)空,也沒有一絲云彩,一片明凈的幽然世界。開頭兩句為引子,詞風(fēng)與景色相融,平靜淡然。
“玉界瓊田”兩句,進一步描寫湖面的壯闊之美。
“玉界瓊田”這個典故出自北宋名臣、學(xué)士夏竦的《雪后贈雪苑師》:“玉界瓊田萬頃平,一年光景一番新。苑中又見梅花發(fā),信手拈來總是春。”
這里用“玉界瓊田”形容湖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如美玉般清徹透明,加上“三萬頃”更突出湖面的壯闊。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我”駕著了一艘小木船,一大一小、一靜一動對比,空曠的意象仿佛一幅水墨畫。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這是描寫月光下的湖面的澄凈素雅。“明河”是指銀河,“表里”是上下的意思。“天無纖云,月白如晝”,這正是張孝祥在《觀月記》中記錄的八月路過進一步洞庭湖的景致。從“怡然心會”開始,由景入情,對于這樣的絕妙佳境,作者怡然自得,難以言傳。
上闋自此結(jié)束,自然實景的刻畫與心靈感應(yīng)的寫照,與其它描寫秋月夜的詩詞并無二致。高潮在下闋。
承上啟下的“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是回憶自己在廣西做地方官兩年。“孤光”指月光,獨在異鄉(xiāng)只有月光相伴,詞人借助月光自照,表達(dá)仕途坎坷,無人理解的惆悵。“肝膽皆冰雪”與上闋“表里俱澄澈”工整地對應(yīng),顯示出作者被罷官后問心無愧的高潔之志。
桂林訾洲公園張孝祥像
接下來的兩句從過去回到現(xiàn)在,“蕭騷”原本形容蕭條凄涼,這里指頭發(fā)稀疏。此時張孝祥33歲,在古人看來已不算年輕。人到中年時值凄冷中秋,仍能平靜地蕩舟湖面,這種灑脫的個性,與蘇軾有得一拼。
“盡吸西江,細(xì)細(xì)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這三句氣度不凡,寫出了飲酒的豪邁之氣。作者大膽地想象用天上的北斗星來斟酒,暢飲長江水,這是多大的排場啊。宴請的賓客也不是普通人,宇宙萬物紛紛前來赴宴。這種魔幻的筆法,也就詩仙李白有此豪情與浪漫吧。
收尾兩句,是向蘇軾致敬,“不知今夕何夕”借鑒蘇軾《念奴嬌》“起舞徘徊風(fēng)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縱情飲酒作樂,拍擊船舷向天長嘯,渾然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開篇平淡,尾聲高亢,起承轉(zhuǎn)合,竟不唐突,從景色到心情,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現(xiàn)實到虛幻,確實在以寫實抒情為主的宋詞中少見。
這首詞的精妙之處,一在特,二在奇。
01 先說特,張孝祥的洞庭詞不落俗套,壯懷灑脫。
秋、月、夜三者結(jié)合,在古詩詞中不是思故鄉(xiāng)就是憶家人,就連李杜都跳不出這個框框。或許就是他們定下了“心上有秋便是愁”的基調(diào),后世的文人墨守成規(guī),不敢逾矩。
按理說,張孝祥受人誣陷,黯然返鄉(xiāng),心情沮喪,但他卻按下悲涼失意的情緒不表,“悠然心會、穩(wěn)泛滄浪、扣舷獨嘯”,幾個動詞浩然大氣,胸襟如洞庭湖一般開闊,人景合一,這樣飄飄然的氣度果真是凌云之上。
平湖秋月
自屈原以來,吟誦洞庭美景的詩詞不計其數(shù),大多為贊其景色優(yōu)美、氣勢壯闊,如劉禹錫的《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 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 白銀盤里一青螺。
或者如孟浩然的《臨洞庭》,借寫景抒發(fā)政治情懷,委婉地向丞相引薦自己:
八月湖水平, 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 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 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 徒有羨魚情。
然而張孝祥的這首詞,不單單記錄洞庭美景,也不借此感懷悲憤,而是不走尋常路,借助想象超脫出自然環(huán)境,寫出了另一番瑰麗的景象。好似在一群網(wǎng)紅中突然看到一個沒有整容的自然美,不禁要多看兩眼,感嘆原來還有這種“高級臉”。
02 再說奇,張孝祥的洞庭詞奇妙構(gòu)思,軒昂豪邁。
詞人抒發(fā)內(nèi)心的郁結(jié),先回顧了仕途的坎坷,又運用夸張、擬人的手法,把洞庭湖的景物都幻化為人,真是腦洞大開,想象力豐富。
南宋理學(xué)家魏了翁在《跋張于湖念奴嬌詞真跡》中寫道:“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
滿座的來賓用天上的北斗斟酒,暢飲長江水,這是多么宏偉壯觀的場面啊,這豪邁的氣概,表明作者早已將人世間的富貴榮辱拋于九霄云外了。
湖庭湖晚景
歷代文學(xué)評論家對這首詞不乏贊譽之聲:
黃蘇在《蓼園詞選》中點評:“從舟中人心跡與湖光映帶寫,隱現(xiàn)離合,不可端倪;鏡花水月,是二是一。自爾神采高騫,興味洋溢。”魏了翁以為“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晚清著名文學(xué)家王闿運更是在《湘綺樓詞選》中盛贊:“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diào)》猶有塵心。”
當(dāng)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這首《念奴嬌》與東坡的《水調(diào)》到底誰更好,也是青菜蘿卜各有所愛。能與蘇軾的《水調(diào)》相提并論,甚至更勝一籌,作為蘇粉,張孝祥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第一人了。
為什么蘇軾一直被模仿,很難被超越,王國維道出了真相: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xué)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蘇軾的詞曠達(dá),辛棄疾的詞豪邁。沒有他們二人的胸襟而又想學(xué)習(xí)他倆寫詞的風(fēng)格,就好像是東施學(xué)習(xí)西施捧心一般的照搬照抄,效果會適得其反。
張孝祥的《念奴嬌》可以與蘇軾的中秋詞比美,是其坎坷的人生際遇、堅強不屈的個性使然。即便不在朝堂,依舊心系天下;縱使歷盡淪桑,不改赤子之心。張孝祥對偶像的敬仰,已經(jīng)超越了文筆的模仿,字里行間都是他坦蕩人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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