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創(chuàng)作需要體驗生活,這話是不假的,然而體驗了一肚子生活也未必能搞出好的創(chuàng)作,這話也是真的。蘇東坡寫《念奴嬌·赤壁懷古》把生活體驗錯了,曹操和周瑜打仗本來是在蒲圻的赤壁,他卻跑到黃岡的赤壁去體驗,并且寫出這么一首詞來。當(dāng)代有人聽說這件事情以后,就前仆后繼地坐車到蒲圻的赤壁去,心想這蘇大學(xué)士看假赤壁都能寫得這么生動,俺們?nèi)タ凑娉啾谪M不能寫得更加活潑則個?于是看完回來就寫,蘇東坡寫“大江東去”,他們就寫“巨龍橫走”,一樣的有氣勢,蘇東坡寫“卷起千堆雪”,他們就寫“開出萬朵棉”,一樣的白花花。想的是以十倍的數(shù)目超越蘇大學(xué)士,結(jié)果給人一看說是不行,還和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俺們這可是體驗過生活的呀,在赤壁下面還差點兒摔了一跤!
蘇軾
說蘇東坡把赤壁認(rèn)錯了,這真是小看了蘇東坡,《苕溪漁隱叢話·后集》記載了蘇東坡的一段話:“黃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傳云曹公敗處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敗歸,由華容道,路多泥濘,使老弱先行踐之而過,曰:‘劉備智過人而見事遲,華容夾道皆蒹葭,若使縱火,吾無遺類矣’。今赤壁少西對岸即華容鎮(zhèn),庶幾是也。”前面一個“非也”,后面一個“是也”證明他已經(jīng)知道他所在的這個赤壁不是“曹公敗處”的那個赤壁,而這個赤壁西邊對岸的那個華容鎮(zhèn)一帶,說不定才是的。
《念奴嬌·赤壁懷古》
他說的那里就是蒲圻。那里有一個四岸長滿蒲草的湖,現(xiàn)在叫西涼湖,三國時代叫蒲圻湖,圻就是湖的岸邊,當(dāng)時屬于吳國的地盤。《蒲圻縣志》的解釋也是“沙羨境內(nèi)有蒲圻湖,以湖產(chǎn)蒲草故名”。但是蘇東坡說完“非也”的“是也”之后,接著又說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來:“然岳州復(fù)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來,因以小舟載酒,飲于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shù)弄。風(fēng)起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他說岳州還有一個華容縣,不知道和華容鎮(zhèn)究竟哪個才是曹操逃跑的路線。其實這事簡單得很,去看一下不就是了,兩地之間并沒有多遠的路程,黃岡和蒲圻現(xiàn)在都歸湖北管轄,在宋代也不過是鄰居關(guān)系,是這個天才的作家懶得去采訪,只想憑著自己的天才搞出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
另外一個客觀原因是李秀才李委來了,他陪李委駕著一只小船,船上裝了些酒,劃到黃岡的這個赤壁下面去喝。這個李秀才會吹笛子,邊喝邊吹天上就刮大風(fēng)了,風(fēng)起浪涌,驚濤拍岸,由此他想起當(dāng)年曹操和周瑜的一場大戰(zhàn),管它是不是魏吳之戰(zhàn)的那個赤壁,寫了再說。會吹笛子的李秀才會不會寫詞,寫沒有寫,是否看蘇東坡寫了不敢動筆,歷史上都沒有留下記載,我們也都不能知道。但是我們從留下的記載中,知道這首詞在當(dāng)時的評價并不如今天這么高。陳師道的《后山詩話》里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說韓愈以散文的筆法寫詩,蘇軾以詩的筆法寫詞,這就像一個名叫雷大使的人跳舞,跳得再好也不是一個大男人的本行。
陳師道看來和蘇東坡的師徒關(guān)系不錯,南宋曾季貍的《艇齋詩話》里還有一個記載:“東坡‘大江東去’詞,其中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陳無己見之,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云‘當(dāng)日。今印本兩出,不知東坡已改之矣。”但是我們看過這首詞的所有不同版本,蘇東坡并沒有把“三國周郎”改成“當(dāng)日周郎”,倒是后來被黃庭堅改成了“三國孫吳”。或有可能是蘇東坡當(dāng)著陳師道的面改過之后,回頭又受老婆是別人的好這一理論的影響,覺得文章還是自己的好,于是又改了回去。
清朝的丁紹儀寫了一本《聽秋聲館詞話》,稱“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盛傳千古,而平仄句調(diào)都不合格。《詞綜》詳加辨正,從《容齋隨筆》所載山谷手書本云…”《詞綜》是清代朱彝尊選了唐宋金元六百多人的兩千多首詞編輯而成,其中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用的是黃魯直手書本,并作按語:“按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diào)未協(xié);‘孫吳作‘周郎’,犯下公瑾’字:崩云’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應(yīng)是笑我生華發(fā)作‘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益非。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黃魯直手書本更正。”
是說這首詞還有另一個版本,是蘇東坡的朋友和學(xué)生,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以手書的形式為他修改過的。黃庭堅素喜“點改”他人作品,曾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美談,對自己崇敬的人物也不排除。此外還有一個版本,倒數(shù)第二句的“人生如夢”乃是“人生如寄”,見慣了“人生”、“浮生”、“如夢”、“若夢”之后,再讀“如寄”能讓人蹲在車站的行李寄存處旁邊,多想一分把鐘。
古往今來,寫過赤壁的文人不少,李白、陸游、王安石、辛棄疾都曾寫過,會寫詩的寫詩,會寫詞的寫詞。蘇軾的弟弟蘇轍看見哥哥寫《赤壁懷古》,他也寫《赤壁懷古》,不過是一首七律,“新破荊州得水軍,鼓行夏口氣如云”,一般般。蘇軾的弟子秦觀看見老師寫《念奴嬌》,他也寫《念奴嬌》,不過是舟中詠雪,“中流鼓楫,浪花舞,正見江天飛雪”,也一般般。比較不一般般的是杜牧,他專門到長江邊去體驗過生活,從沙子里創(chuàng)出幾截生銹的戟桿和槍頭,在石頭上磨了幾磨,認(rèn)出是當(dāng)年曹操周瑜他們丟的,回到家里夜不能寐,浮想聯(lián)翩,感覺著那次若要是東風(fēng)不給周瑜行方便,愛好顏色的曹操可就把他的愛妻姊妹二美人都弄去困覺了。
三年前,岳陽文聯(lián)主席蔡世平君邀請他的恩師李元洛先生與聶夫子鑫森先生及我,三人共赴他的南園別墅小住,期問我等乘船渡湖,去到蒲圻赤壁,看了真正的孫曹戰(zhàn)場。元洛是詩評家,鑫森是詩人兼小說家,世平是領(lǐng)一代新風(fēng)的詞家,想起李白和崔顥的故事,大家均未曾做一詩,我自然更不敢做。但我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久立于當(dāng)年孔明的草船借箭處,竟忽然生出一個懷疑。《三國演義》第四十六回寫道,周瑜要殺孔明,令其十日內(nèi)造十萬支箭,孔明手搖羽扇回答,大敵當(dāng)前,十日太久,要只爭朝夕,三日足矣,逾期當(dāng)斬。魯肅嚇得屁滾尿流,問孔明說你怕是不想活了吧?孔明讓他別管閑事,第三日取箭便是。“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來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遂命將二十只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fā)。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
我懷疑人既對面不見,小船亦然,船上草人亦然,戰(zhàn)鼓吶喊聲中,曹軍的十萬支箭如何能夠射中草人,一面射五萬支,換一面又射五萬支?回京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果不其然,又是羅貫中編的,《三國志》中曹軍射箭確有其事,但射的不是孔明的小船,而是孫權(quán)的大船,船上不是草人,而是真人,此日不是有霧,而是晴天。裴松之注曰:“權(quán)乘大船來觀軍,公使弓弩亂發(fā),箭著其船,船偏重將覆,權(quán)因回船,復(fù)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還。”把個白臉奸雄曹操佩服得說出了一句千古名言: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要是換了劉表的兒子劉琦,那就是個蠢豬蠢狗了!羅貫中可能聽說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寫于此地之后,方才決定這么干的,心想你姓蘇的能把蒲圻的赤壁寫成黃岡的赤壁,我姓羅的就不能把孫權(quán)寫成孔明,把晴天寫成大霧?藝術(shù)這個東西嘛。
作者介紹:我是“失眠金紅筋骨”,執(zhí)筆走天涯,與大家一起分享、了解中國的文化!
參考資料
《念奴嬌·赤壁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