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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入“字”,以“文”馭字,把學習“文”及組“文”成字的方法,當作把握漢字的關鍵,是傳統(tǒng)漢字識字法的根本特點。
傳統(tǒng)漢字識字法要求,學習一個生字,首先要對它進行分剖解析,要弄清楚它是由哪些“文”拼寫而來的(我們已講過“文”和“字”的區(qū)別,這里就不再重復了),弄清楚這個字為什么由這些“文”拼寫,弄清楚這些參與拼寫的“文”與該“字”在意義或讀音上,存在什么聯(lián)系——只有弄清這些,才能說掌握了這個字。幾千年來的實踐證明,這一傳統(tǒng)識字法是符合漢字傳承規(guī)律的。
首先,用這種識字法學習漢字,可以幫助我們對漢字形聲義三位一體的關系,有更深刻的認識。每個漢字都是個獨立單位,但是,學習漢字若果每個字都作為形聲義統(tǒng)一體的最小單位,那么學習起來不僅費時費力,而且無法深入把握漢字形聲義三位一體的關系。
比如,一個學生,在上小學時就學到了“羞”這個字,老師告訴他,這個字的寫法是上面一個“羊”、下面一個“丑”,讀“xiū”,意思是害臊。然后,學生在不知道該字字形、字音、字義關系的情況下,一遍遍地寫、一遍遍地背,把老師所說“羞”字的有關信息都硬背下來,就算是認識“羞”字了。但他果真認識“羞”這個字了嗎?恐怕未必。比如這個學生后來上大學,讀的書多起來,某次他在讀古代典籍時讀到了這么一句話:“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左傳·隱公三年》)。面對著這個似曾相識的“羞”字,這位學生恐怕只有瞪著倆眼兒害羞的份了。經向老師請教或者查資料翻字典,這位學生知道了,“羞”還是個表示“進獻”意思的動詞。這下,他可以說是認識“羞”字了吧?但后來他又在古代典籍中讀到“羞服”(飲食和衣服)、“羞炰”(烤熟的肉食)等詞語時,面對這個自己從小學起就“認識”了的“羞”字,恐怕又是只有瞪著倆眼兒害羞的份了。就這樣從害羞走向新的害羞,最后經不辭勞苦地狠下工夫,把“羞”字所有的古今義項都記下來了,難道就認識“羞”這個字了嗎?我看還不能這樣講,因為他仍然不明白“羞”這個字形聲義三位一體的內在關系。
要想真正認識“羞”這個字,就需要通過對它的解析,深入到組成“羞”字的構件——“文”這一漢字形聲義統(tǒng)一的最小單位上去。這樣我們才會明白,“羞”是個“從羊、從丑,丑亦聲”的會意兼形聲字。羊這種家畜大家都認識,無需多講;那么“丑”又是什么意思呢?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丑”的字形象指爪內摳的手(即“扭”字之初文)。“羞”的字形,就是用手抓羊;“羞”的本義,就是“進獻美味”——《說文》:羞,“進獻也。”《廣韻》:“致滋味為‘羞’”;“丑”作為“羞”字的構件,既是表示“手抓”的義符,同時又兼任聲符,標注“羞”的字音(丑、羞二字上古音近,二者穿心鄰紐,幽部疊韻)。經過如此這般的一番推求,我們不僅知道了“羞”字為什么寫為“上羊、下丑”,知道了“羞”字為什么讀“xiū”,而且知道了“羞”的本義是“進獻美味”;而抓住字的本義,才算抓住了字義的“綱”,一個字的其他義項,就可以用這個“綱”串聯(lián)或并聯(lián)起來。比如“羞”字有進獻、舉薦、美味(后來“美味”義以后起的“饈”為專字)等義,這些義項其實都是由本義引申而來的。至于“害羞”這個義項,則是由假借義引申而來的:“羞”假借為“醜/丑”,經引申,表示丑化、羞辱、恥辱等,由此義再引申,表示羞怯。弄明白這些,我們才可以說基本上認識“羞”這個字了。
再舉“映”字為例。凡小學畢業(yè)的,不認識“映”字的人恐怕不多;但真認識“映”字的人,恐怕也不多。“映”這個字也有若干義項,也包含著形聲義三者關系的大量底層信息;不經層層解析弄清這一切,就很難說已經認識“映”這個字了。
“映”字的結構為會意兼形聲,字從日、從央(象形字,甲文“央”象人項戴枷之形,本義“禍殃”[即“殃”字之初文]。因帶枷之人的頭頸處于枷板中間,故引申指“中央”,又引申指“半”——《康熙字典》:央,“半也。”《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日”已至“半”,表示“映”的字義為午時太陽(梁元帝《纂要》:“日……在‘未’曰‘映’”);“照射”“光影”“反射之影”“反饋”等義項,統(tǒng)統(tǒng)由這個本義引申、再引申而來。同時,“央”還兼任“映”的聲符,標注其字音(央、映古音同,二者影母雙聲,陽部疊韻),就是說“映”的字音也來自于“央”。弄明白這一切,才可以說基本上認識“映”這個字了。
其次,此以法學習漢字不僅更容易、更有趣,而且可以取得舉一反三、以簡馭繁的學習效果。有人會說,用這種方法學漢字多麻煩呀!我想,凡說這種話的人肯定沒有接受過傳統(tǒng)識字法訓練;對從小就不曾吃過傳統(tǒng)識字法“初乳”的人來說,突然接觸這種方法,肯定會因為它與自己已養(yǎng)成定勢的識字法存在較大差異,而感到不習慣。其實,用傳統(tǒng)方法學漢字比用現(xiàn)行識字法要容易得多。“字”,是由“文”構成的,而“文”的數量只有“字”的幾百分之一,所以,記住一批常用的“文”,再憑借這些“文”去學習漢字,比死記硬背所有的漢字要輕松多了,因為理解記憶不僅比機械記憶容易,而且更加有趣。比如,用現(xiàn)行識字法學習“肯”字,你就得硬記它的字形、讀音,硬記住它有“應允”“骨間結締組織”“關鍵所在”等各個義項。這些枯燥的、互無關聯(lián)的內容,都得靠機械記憶去死記硬背。而用傳統(tǒng)方法學這個字,首先要弄明白“肯”從“半骨”(“肯”字本作“肎”,又作“肻”,象“半‘骨’”之形),本義為骨與骨之間的結締組織(《莊子·養(yǎng)生主》:“技經肯綮之未嘗”一句中的“肯”字,即用本義);接下來你要弄明白,“肯”的字音也與“骨”有關(肯、骨二字上古音相似,二者溪見旁紐,蒸物通轉);然后你還要了解到,“關鍵處”等義項(詞語“中肯”“肯節(jié)兒”之“肯”即用此義),是由“肯”字的本義(“骨與骨之間的結締組織”)引申而來;而“應允”這一義項,則是由假借(其本字為“可”)而來。這樣,把“肯”字的形聲義關系及其它相關信息都聯(lián)系起來,大大提高了學習漢字的趣味性和易于識記性。
與現(xiàn)行識字法不同,以傳統(tǒng)方法學習漢字,不是孤零零地去記一個個的字,而是要先掌握漢字的構件“文”。這樣對每個字的學習,便都可以引導學習者觸類旁通,由此及彼地去認識由這些部件參與建構的其它一批漢字。比如,“陷”的字形原本作“臽”,是個上“人”下“臼”(象坑形)的會意字,后來大約是為了與某些形體相近易混的字(如“舀”)相區(qū)別,又在“臽”的左邊增加了表“升降”義的義符“阝/阜”(甲骨文阝象坡度很徒的臺階形,表示“升降”“險峻”等義)。弄懂這些,就不僅學會了“陷”字,而且可以憑借自己對“阝/阜”字的把握,分析出“險”“阻”“陡”“隘”等字的義符“阝/阜”表示“險峻”;“陟”“降”“陞”“隕”等字的義符“阝/阜”表示“升降”等等。另外,還可以通過“陷”字得音于“臽”,類推出“餡”“諂”“焰”等以“臽”為聲符的形聲字的語音以“-an”為韻母,從而與以“舀”為聲符的“稻”“滔”“韜”等以“-ao”為韻母的形聲字區(qū)別開來,以避免書寫時出現(xiàn)筆劃錯誤。
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我們再舉個例子。
“侖/侖”是個會意字,其籀文從亼(表示匯集)、從竹(表示竹簡)、從冊,會意為將寫好的竹簡整理匯編成冊,引申有有序、有條理義。隨著語言實踐的發(fā)展,作為漢字構件,“侖/侖”常用來表示“有序、有條理”的事物。于是,就產生了一系列以“侖/侖”為兼義聲符的后起字——
論/論:從侖/侖,從言,侖/侖亦聲,本義為“有條理”之“言”。《說文》:論,“議也。從言,侖聲。”
倫/倫:從侖/侖,從人,侖/侖亦聲,本義為“有條理”之人際關系。《說文》:倫,“輩也。”《詩經·小雅·正月》:“維號斯言,有倫有脊。”毛傳:“倫,道;脊,理也。”疏:“倫謂之道,又謂之理。”《周禮·冬官考工記》:“析干必倫。”注:“順其理也。”
輪/輪:從侖/侖,從車,侖/侖亦聲,本義為有幅條(隱含“條理”義)的“車”輪。《說文》:輪,“有輻曰‘輪’,無輻曰‘輇’。從車,侖聲。”《釋名》:“輪,綸也。言彌綸周匝也。”
綸/綸:從侖/侖,從纟,侖/侖亦聲,本義為“有條理”之“纟”。《詩經·小雅·采綠》:“之子于釣,言綸之繩。”集傳:“理絲曰‘綸’。”
淪/淪:從侖/侖,從水,侖/侖亦聲,本義為“有條理”之“水”紋。《詩經·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猗。”毛傳:“小風水成文(=“紋”),轉如輪也”;釋文引《韓詩》:“淪,文(紋)貌。”
龠(yuè):從侖/侖,從三口,侖/侖亦聲,本義為吹奏“有條理”之樂的“三口(孔)”管樂器。《說文》: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按:應為從“三口”,指龠之三孔)、侖。侖,理也。”
掌握了作為上組例字共同構件的“侖/侖”(表示條理),不僅可順藤摸瓜抓住一批字的識記把手,而且還能以它們的共同構件“侖/侖”為紐帶,將其歸并為一個“字族”。對統(tǒng)屬于該“字族”的字進行系統(tǒng)識記,比對這些字進行單個的、零打碎敲的識記,當然要合理、便捷和容易得多。
復次,用傳統(tǒng)方法學習漢字,有助于從以下方面打通古今文字間的隔膜。
a.從字形上打通古今文字間的隔膜。我們閱讀古代文獻,首先遇到的“攔路虎”就是不認識的字。一句話的關鍵之處有一個字不認識,這整句話就看不懂了。古代典籍中又有很多異體字,比如前面剛講到的“肯”字,就有“肎”“肻”等不同寫法;再如“集”字又可寫作“雧”(會意,表示“雥”[zá,眾鳥]落于“木” [樹]上),“雷”又可寫作“靁”(會意兼形聲,從“雨”、從“畾” [léi,表示眾多車輪。與“霹靂”有所不同,“雷”發(fā)出的是低沉的悶聲,故以“眾車輪”的聲響表示雷聲],“畾”又兼任聲符標注“雷”的字音)等等。其實這些字,我們很可能早就學過,但因不懂得這些字內部的形聲義關系,也不了解它們的字形變化情況,所以這些異體字對我們來說就成了攔路虎。
比不認識異體字更大的問題是,如今大陸上50歲以下的人,多數都不大認識繁體字。雖然我們已整理、出版了不少古代典籍,但已整理、出版的古籍數量上與所有古籍總量之比連1:10都不足,其中還包括繁體本和影印本,以簡體字出版的古籍數量少得可憐。在這種情況下,你要博覽群書“覽”得下去嗎?你要鉆研傳統(tǒng)文化又怎么能“研”得起來呢?
倘若以傳統(tǒng)方法進行漢字教學,打破古今字形間的隔膜,就不那么困難了。比如漢字的繁簡體互換,若先靠現(xiàn)行識字法掌握簡體字,然后再去學繁體字,那就會感到很吃力;但假如先靠傳統(tǒng)方法掌握了繁體字然后再去學簡體字,那就會感到容易得多。因為簡體字基本上也是遵循“六書”制訂的,而且大多簡體字形或在歷史上的不同時期已經出現(xiàn)過(如“淚/淚”“禮/禮”“孃/娘”“襪/襪/韈/韤”等大批簡化字形,就早已在歷史上作為異體字而進入文字交流實踐了),或在字形上與它所由脫胎而來的繁體字有某種關聯(lián)(如“專”“轉”“摶”“聯(lián)”“關”等一大批簡體字形,就是由這些字的草書形體演化而來)。所以,如果運用傳統(tǒng)方法學習漢字,那么打破漢字繁簡字形隔膜的難題,就容易破解了。
b.從字音上打通古今文字間的隔膜。這點若展開來論證,是有許多話可講的。事實上,專攻音韻學的古漢語專家們,在漢語古聲部和古韻部研究方面取得的成果中,有相當一部分證據就來自于對漢字的分析。漢字中的“形聲字”、漢字運用中的“假借”“異讀”等現(xiàn)象,為我們推求古漢語的音韻及其變化軌跡提供了重要依據。這點前面已講過了,這里再從“識字”角度做些說明。比如我們知道,“輸”字的語音為“shu”,但該字是什么結構,它為什么以“俞”為構字部件,為何發(fā)“shu”這個音,——假如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在遇到“毹”“腧”等生字時,就無法“溫故而知新”,無法通過已知推導出未知。但如果以傳統(tǒng)識法學習“輸”這個字,那我們就會知道,這是個會意兼形聲字,從俞(本義獨木舟)、從車,會意為水陸運輸,“俞”同時兼任“輸”字的聲符(“俞”“輸”上古音近,二者喻審旁紐,侯部疊韻)。掌握了這些知識,再去記與“輸”讀音相同的“毹”“腧”等形聲字的讀音時,就容易多了。再如,我們知道“貪/貪”是個從貝/貝(表示錢財)、今聲(今、貪上古韻同,二者侵部疊韻)的形聲字,那么,在對“含”“念”“黔”“鈐”(qián)等以“今”為聲符的形聲字進行解析,并記住它們的字音時,就可以把新知識與已經習得的知識聯(lián)系起來了。再如,我們知道了以“衣”為聲符的“哀”字,現(xiàn)代讀音為“ai”,再去記以“矣”為聲符的“挨、唉、欸、娭”等形聲字的讀音(ai),以“益”為聲符的“嗌(yi,ai)”“隘”等形聲字的讀音時,就比毫無抓手地死記硬背要容易了。
c.從字義上打通古今文字的隔膜。這方面的例子前面已講過很多,下面各章節(jié)內容還會有大量例子。這里再隨手舉個例子,來說明“傳統(tǒng)識字法,更利于從字義方面打通古今文字的隔膜”。
《禮記·中庸》中有“可以歬知”這樣一個四字句,假如不認識“歬”字,那肯定讀不懂這句話。其實這個“歬”正是“前”的本字(從“止”[表示腳]立于舟頭);而“前”則是“歬”的假借字(“前”字是從刀、歬聲的形聲字,本義為剪刀。因為“前”字被假借去表示“歬”,所以后人又造了個“剪”字,來作為表示“剪刀”義的專字)。如果我們用傳統(tǒng)方法學習過“前”這個字,那么我們就會同時記住“前”“歬”“剪”這三個字及其相互關系,當再次面對“歬”字時,我們就不至于束手無策、裹足不“歬”了。
此外,用傳統(tǒng)方法學習漢字,還能幫助我們從民族文化層面上,獲取許多有益知識。比如我們可通過一些字的構字部件,窺見創(chuàng)造該字時的社會生產方式、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某些信息。如“馬”字出現(xiàn)在甲骨卜辭中,表明當時人們已經始用馬來從事生產;春秋、戰(zhàn)國時期,與馬有關、以“馬”為義符的字大量產生,不同顏色的馬都各有專字,駕車時以不同數量為一組的馬也都有其專字(如三匹一組稱“驂”、四匹一組稱“駟”),小馬、母馬、健強高大的馬也都有專字來表示。這表明在當時群雄爭霸的背景下,馬在社會生活中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隨著國家走向“大一統(tǒng)”,這種重要性逐漸降低,先秦時期常用的許多與馬有關的字,后世反而不大常見了。
再如,不少“壞”字眼常以“女”為義符,狂妄的“妄”從“女”,妖怪的“妖”從“女”,妨礙的“妨”從“女”,嫉妒的“嫉”和“妒”從“女”,貪婪的“婪”從“女”,奸詐的“奸(姦)”干脆從三個“女”……妓女為女性故“妓”從“女”,嫖客是男性但“嫖”卻仍然從女,相貌丑俊本不分男女,可表示“貌丑”義的“媸”字卻偏偏從“女”,最沒道理的是“懶/嬾”字“愧/媿”字,也都有從“女”的異體字形——透過這種現(xiàn)象,我們不難體會到,在漫長的封建長河中,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意識形態(tài)重壓下,女性社會地位是何等的可憐!
又如,在解析“輸”這個字時,我們了解到,作為“輸”字構件的“俞”,本義為“獨木舟”,因為木舟曾是先民基本的運輸工具,所以,經引申用來表“運輸”義——由此,我們不難推知,早在還沒有造出“輸”這個字之前,“shu”這個詞就已被用來表示“獨木舟”(本義)和“運輸”(引申義)的意思了,以“運輸”為本義的“輸”字,之所以發(fā)“shu”這個音,也正是來自于表示“獨木舟”義的“俞”。可見,在中國上古運輸史上,作為運輸工具,“舟”的運用,要比車的運用更早一些,水路運輸的發(fā)展,要比陸路運輸的發(fā)展更早一些。
2008年7月25日寫于杭州
2020年1月10日校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