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風雨平生:馮其庸口述自傳》
1月22日12時18分,著名文史學家馮其庸在北京仙逝,享年93歲。一夜之間,全國各地媒體版頭還有互聯網上全是回憶紀念馮老的文章。不知馮老是否天命有知,這本口述自傳從2012年8月8日開始,前后歷經四年,期間馮老五次增刪和修改,機緣巧合,最終居然趕在馮老逝世前幾天由商務出版社隆重推出,也算得上是對馮老一生的最好總結與懷念。
作為一部口述自傳,必然囊括馮老的童年、青少年直到今天所有能夠憶起的人生烙印,但在大多數人的腦海里,馮老應該是這般模樣:十赴新疆,三上帕米爾高原,查實了玄奘自于闐回歸長安的最后路段;前后歷經二十年時間,查證了項羽不死于烏江的歷史真相;對傳統戲曲亦頗有研究,并著述頗豐……當然,馮老的最大造詣還是在于紅學研究領域,比如他通過對曹雪芹生前的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抄本進行仔細比對后,于1982年推出了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最新版《紅樓夢》,反響強烈。而他對曹雪芹家世為遼陽而非豐潤的考證,也成為紅學研究領域的平地驚雷。不過,頗有意味的是,后來成為紅學研究大家的馮其庸,19歲求學時因為喜歡寫詩首次接觸《紅樓夢》后,居然“看看沒興趣就沒有讀下去”,而這一等就是數十年。
年輕時的馮其庸
在馮老的教育履歷中,沒有大學專業學習訓練記錄,但這并未妨礙他最終跨入史學研究領域并取得巨大成就。回首馮老的“成功之道”也許可以看出,雖然他的求學路上確實碰到了許多才高八斗的文化“貴人”,但自始至終他都是一位勤懇的讀書人,這是他得以取得學術成就的最大內因。放牛時代,因為除了《三國演義》便無書可讀,環境迫使他反反復復啃了這本書多遍。因為自小缺少娛樂活動,于是對戲曲研究產生了濃厚興趣,也因此又讀了許多關于戲曲的書籍。“文革”時期,因為“一直挨批斗”,“ 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于是“就半夜里起來偷偷地抄《紅樓夢》”,終歷時7個月完成了《庚辰本石頭記》的抄寫。也正是因為這次抄寫,他陡然“發現‘祥’字避諱”,于是揪住這一信息,一路深挖求證,最終得出庚辰本為最接近原版的學術結論。
馮老的這些讀書經歷,不可避免地浸潤著濃濃的時代氣息,許多時候還顯得頗為無奈。但即便是在別人看來最為枯燥乃至痛苦的歲月,在馮老這里卻成了一次次暢游書海的天剔良機??梢哉f,在成為知名文史學者之前,飽經歲月歷練,馮老早就被打磨成一名“任憑窗外風吹雨打,我自清靜讀書”的出色讀書人。事實上,也正是時代原因,馮老養成了鉆一行專一行的研究專注習慣,他后來的田園調查和學術考證,之所以能夠一次次在學界引起強烈反響,與他“重視文獻記載,重視地面遺跡的調查,重視地下發掘的新資料。三者互相印證,才作定論”的嚴謹治學作風密不可分。這或表明,一個時代能否造就人,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在于個人這一內因。一個人內心有多么強大,他就可以走多遠。
馮老一生筆耕不輟,著述等身。78歲時他還歷時3年完成了《論〈紅樓夢〉思想》,80歲時發表了沉淀10年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83歲時還再次赴疆并登上帕米爾高原,90歲后還5次增刪和修改本書……盡管馮老一生獲得的榮譽無以數計,但他“對大師之類的高帽子卻拒絕接受。他不止一次地調侃地謙稱:‘大師大師,大學的老師而已!’”這與時下一些人拼命往自已身上貼“大師”標簽之舉顯然有著涇渭之別。
當然,馮老在“紅學”研究領域的造詣,某種意義上也是傳統研究模式競爭爭論的結果。馮老關于手抄版本的采納、曹雪芹故鄉的考證結論等,與周汝昌等人所持的觀點明顯相左,這也引發了“紅學”研究領域曠日持久的一樁論爭。從捍衛個人所持觀點出發,馮老關于《紅樓夢》的爭論,“一共寫了12篇批駁文章”。為進一步佐證手抄庚辰本的可信度,他前后“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把13種紅樓夢抄本一句一句對照排列出來,共30卷”……如此對照,一目了然。
在接受媒體訪問時,馮老并不諱言“紅學”研究中存在爭論,事實上他曾將爭論文章匯編成書,以饗讀者。他暢想了自己由衷期望的學術批評氛圍——“以前的學術風氣不是這樣的,胡適當年和蔡元培關系也很好,但他照樣批評蔡元培,蔡元培也很有意思,他還把可以批駁他的資料送給胡適”。言外之意,學術爭論就是當面鑼,對面鼓,公開擺道理。問題是,在一個好面子的文化氛圍里,這種當面真刀真槍的學術論爭是否能夠落地生根頗成疑問。直到今天,我們依然不乏見到大聲疾呼端正學術爭論風氣的文章,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馮老在書中還指出,“周汝昌認為曹雪芹的祖籍在河北豐潤,社科院一位老先生楊向奎,八十多歲了,他是豐潤人,他一口咬定,曹雪芹祖籍是豐潤,而且連《紅樓夢》都不是曹雪芹寫的,是他們豐潤人曹淵寫的”。還有,就和縣與烏江的人反對他的項羽不死于烏江的學術結論,馮老“沒有理睬,為什么呢?他們現在爭的是什么?爭的就是旅游點,藏書沒有在烏江自刎,人家就不去旅游了”。
這一點確實比較符合時下的勢利現實。我們經??梢钥吹?,一些地方掘地三尺就為尋找古代文化名人,至于一個名人數地爭的笑料亦屢見不鮮,一些地方甚至創造性地推出孫悟空故里,目的當然只有一個,文化搭臺,旅游唱戲,盤活地方經濟。盤活地方經濟當然沒錯,但這樣扭曲歷史真相得不償失,畢竟文化是我們的精神基因。沒有文化這個“根”,我們便如水上浮萍。也正是出于這一點,馮老在堅守自己的考證結論同時,對于真的爭論敞開懷抱歡迎論爭,對于那些偽爭論則嗤之以鼻。
但現實令人郁悶,馮其庸與周汝昌兩位紅學大家間的嫌隙源頭確實為紅學研究,但中間過程直至今天兩人弟子間的的濃濃火藥味,怎么看都有些游離學術之外,越來越像是道德的誅伐。
近年來,隨著口述實錄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民間”記憶拼接出更為完整的歷史真相,馮老在本書中也爆了不少身邊的歷史猛料。但口述實錄只是基于個人記憶的“原聲”回放,個人往往受種種因素影響,不可能站在客觀位置公道評價,比如馮老在書中多有提及的他與周汝昌間的矛盾問題。事實上,周汝昌任顧問的1983年版《紅樓夢》電視劇的經典地位至今難以撼動,而劉心武在央視《百家講壇》上“以周汝昌一派的方法論向觀眾解讀《紅樓夢》”亦引起強烈反響,而這是馮老一書中不可能讀到的內容。
書名:風雨平生: 馮其庸口述自傳
作者: 馮其庸
出版社: 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 2017年1月
定價: 78.00
對于1983年版《紅樓夢》,馮其庸始終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