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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海女兒袁菁贈書《早安京劇》,明天開始獨家連載《袁世海回憶錄》第二卷
郝老師年事已高,只此一子,老來思子之情可想而知。身在異國已經學成心理學博士的郝德元師兄,十年未見父母妻兒,思鄉牽掛必然至甚!怎奈這美帝國主義與我們新中國針鋒相對,兩國交兵互不往來,思子、思鄉之情再切也無可奈何。如今,能得到政府的關心和支持,父子團聚有望,真是高興得無法言喻!后來,在政府的幫助下幾經周折,郝德元師兄終于在一九五六年回國,全家團聚。
筱賴先生沒搭茬兒,沒贊頒,我回頭一看,他張著嘴都聽傻了!
我一樣,這段故事雖說是聽了再聽,今日聽來仍是津津有味。
“阿拉都聽呆了!賢侄能回來,真為儂高興!儂翻身啦,不似當年啦!”
郝老師搖搖頭:“……你猜怎么著,世海這出《連環套》呀,我是聽見音,沒聽見聲,不是,是只聽見聲……甭管怎么說吧,沒覺著,戲就打住了…不過,當《連環套》演到拜山,周總理起身出了劇場再沒有回來了……”
聽到這里,我心中不免為《連環套》的禁演心有不安。
“不似當年!”一句話引得舊曲重彈。二老不由得回憶起三十年代跟四大坤旦之一的雪艷琴赴上海演《審七長亭》,因增加了表演,就將這出戲分成《審李七》《李七長亭》二折,分兩天上演。激怒了前臺老板,故意刁難,老師受了不少委屈。后得到王筱賴先生鼎力相助,才總算過了關。
“我佩服儂老師,他們讓儂師傅演開鑼戲《風波亭》中底包才演的岳飛的馬童張保,向依老師施加壓力。”
“我不在乎,唱就唱!張保戲不多,我加戲!”
“不服不行!儂師傅將張保勸岳飛反出監獄的情節加了一大段披肝瀝膽的道白,念得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感動得岳飛和觀眾流下了眼淚。好兒叫得那熱!”
“這段事兒,我聽少春父親李桂春先生說過。他還學您念的最后一句拜別了,我聽了都特感動!”
“拜一一別一一了ー"”郝老師扯起嗓子學念了這句戲詞。悲壯、激憤之音直穿屋頂,直透我的肺腑!
“好,好!”筱賴先生扯起花臉嗓音大聲叫好!
這段往事,郝老師跟王先生和我談論過多次,我卻第一次聽老師重念這戲詞,足見老師這陣子心情之好。
師娘被驚動,拉門進來,用詫異的眼神瞧著我們。
老師朝她搖搖手:“沒事,忙你的去吧!”
回頭接著對我們說:“慷慨激昂地念白是咱們這功的拿手戲,哈,哈,哈!”郝老師仰頭大笑。
“話又說回來了,世海,切記,演員演的是戲,不管演什么角色,有幾句戲詞,只要把戲演出來,觀眾就喜歡。”
“老板找我麻煩,斷了水和電。是筱賴兄還有幾位朋友,見我沒有電燈,就送來煤油燈;沒有水,就去老虎灶(后臺用大鍋燒水供龍套演員卸裝使用)打水,幫著我堅持按期演完。老板也無可奈何!”郝老師接著說。
疾風知勁草,郝老師和王先生的對話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對郝老師不向惡勢力低頭的一身傲骨更加欽佩。
“唉,往事重提,聽起來像段故事,但在那時咱們唱戲的就是受人家的欺負,誰管哪,全是靠朋友幫忙。現在好了,解放了,咱們都有組織了,有什么事,組織給解決。想辦戲校,國家管。戲校有難處,市文化局直到彭市長,全幫著張羅!毛主席點名看我的戲,我能坐他身邊,他還給我糖吃!總理親自管德元的事!我可趕上好時代啦!我的晚年過得老而有用,又踏實又享福!”
“趕上好時代啦!”這是郝老師發自肺腑的心聲,飽含著對舊社會、對惡勢力的恨,對黨、對新中國的愛。
“你也趕上好時代啦!世海。現在到哪兒演出,你都不會再受前臺老板,地頭蛇們的欺侮啦,還能給你排以架子花臉為主的戲……”
郝師娘的餃子包好了,入席之后我們邊吃邊談。
郝老師對王先生說:“現在組織上安排他排《黑旋風李逵》,本子很好。世海,上次說過,咱們爺兒倆要對火字的。”
“《水滸傳》我看了幾遍……”
“那好,今天有客人咱們不多說,你就回答我個問題,李逵和魯智深性格很接近,可兩人究競有什么不同呢?”
“這些日子,我試著給李逵做了一個分析,也正想說給您聽聽:李逵出身貧寒,沒有一點兒文化,沒有正經的職業,為人散漫,喜歡罵人打架,經常惹是生非,做事不假思考,粗魯暴躁,不顧后果。但李逵十分講義氣,俠肝義膽,疾惡如仇,可為朋友兩肋插刀。他認死理,一旦認定,九頭牛都拉不回。李逵投奔梁山以后,他以梁山為家,以劫富濟貧和替天行道為職業,對梁山至忠、至愛,以至于在梁山被招安以后,宋江唯是擔心李逵不肯招安,于是親自給李逵喝下毒酒。李逵是一個具有兩重特點、性格十分鮮明的人。
“至于魯智深嘛,他和李逵有許多相同之處,正直、豪爽,專打抱不平,也具有俠肝義膽。可是他倆最大的差別在于魯智深有一定的文化,是個官,是個提轄。對官場中的利害關系很清楚,做事膽大而心細。比如,魯智深知道林沖被陷害,發配滄州時,悄悄暗處保護林沖,直到二解差將林沖捆在樹上舉刀要殺的關鍵時刻,魯智深才閃電式出來用禪杖打倒二解差,解救林沖。反之,如果二解差不殺林沖,魯智深就不會出頭露面,只是暗地將林沖護送到滄州,再圖后舉。而且在野豬林內魯智深只是讓二解差怕他,并不殺之,讓他們背著林沖至滄州。這樣既解決了林沖行路難,二解差也完成了押解差事,高俅無可挑剔。事情辦得有頭有尾。此事如換李逵,恐怕就完全兩樣。李逵會憑一夫之勇,或白虎節堂,或劫獄,也許林沖走不到野豬林就被李逵追上前來,殺死二解差;說不定會讓林沖再度被官兵追殺,結果很難預測。”
“精辟!世海,你再說說,如果假宋江搶親的事讓魯智深碰上,他會相信嗎?他會怎么樣呢?”王筱賴先生好奇地問。
“您真問住我了!不過,李逵這么忠于梁山、忠于宋江,為什么能中計相信宋江搶親了呢?就是因為宋江有“前科”,收了閻婆惜做妾的事。我想魯智深也會相信,他可能開禁喝酒,也可能會手指梁山罵宋江,也可能會向王林保證將其女滿堂嬌救回。但等魯智深回到梁山,我相信他會先去忠義堂做進一步的了解,不會直接魯莽地先去砍杏黃旗、大鬧忠義堂。為什么呢?魯提轄是有一定文化、一定心計,可謂粗中有細的人。想當初,魯提轄三拳打死鎮關西,明知其已死,口中卻還說鎮關西是裝死,叨嘮著過幾天再來找他算賬,才能在眾多圍觀的人面前順利逃脫。”我連珠炮似的一股腦兒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嗯,《水滸傳》你是看了,也看明白了,那么,具體到舞臺上這兩個人物表演怎么區別?”郝老師又單刀直入地提出問題。
“相對而言,李逵比魯智深的人物線條、語言、語氣要更粗獷,更莽撞,再加上黑旋風的綽號,臺步、動作、對事態的反應就應該更迅速、更強烈、更暴躁,實際上還應該更野蠻、更有殺氣,但絕對要保持他的純真、可愛。”
郝老師頻頻點頭,贊同地說:“你下功夫了,很好。要記住,在臺上的表演,必須掌握二位英雄的不同個性,嚴格地分清兩個人物的表演界定,才能清楚地把握各自表演的尺度,才不會演成“一道湯”。”
“真是名師出高徒呀!今天我可真不白來,聽到這么多真經啊!”王先生贊許地說。
郝老師抬起胳膊,手過頭頂緊搖了幾下:“您千萬甭聽這個!世海說的這些雖對,也不過紙上談兵,剛剛起步,皮毛而已。離在臺上把李逵這個角色表現出來,還差著孫悟空的一個筋斗遠哪!”
“十萬八千里?哎呀,儂這位師傅未免有苛刻之嫌啦!”
老師又揚起左手來回擺動:“絕不!您想,這些所談要用唱、念、做的架子花臉的功夫把他變成活生生的人物體現在舞臺上,讓觀眾看到的李逵如同是剛才說的李逵,談何容易”接著回首又對我說:“這也是今天給你留的功課,下次來,你把粗架子拉出來我看。”
我點頭說:“好。另外,我對劇本還有點兒看法。我覺得惡霸曹應龍派人假扮梁山的宋江和魯智深去王林酒店搶親,讓假魯智深去保媒,我認為不妥,這是其一。其二,從舞臺角色搭配上,魯智深跟李逵太接近。您說呢?”
“有道理!”郝老師說。
“有道理!”王先生插言道。
我接著說:“我覺得,從角色上說應該讓花臉老生差開,要是改成小生柴進去說親,那就更合適了。柴進是王孫之后,必認為要個三妻四妾不算什么。”
“嗯。”郝老師連連點頭。
“還有,李逵公務畢,二次回到王林酒店,得知王林之女滿堂嬌被宋江搶上山去,李逵要回梁山找宋江算賬救出滿堂嬌。下場時,原劇本要求李逵醉種醺地下場……我覺得不妥,李逵熱愛梁山,敬仰宋江。下山來,路上強忍未飲酒,來到王林酒店也只無意中飲了一杯,就十分后悔再不肯飲。況且喝酒前還再次叮問王林,核對宋江的長相,這也說明李逵實在不愿意相信宋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所以,醉醺醺地下場不合適!”
“有道理,可以改,但是你先去跟導演商量一下再改。”
晚九點鐘是郝老師雷打不動的休息時間,我和王筱賴先生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