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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慶生:歡樂的盛宴,哀音的前奏
 作者:康天杰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中多次寫到生日宴會,在諸多生日宴中,六十六回怡紅院為賈寶玉慶祝生日無疑是最為自由熱烈歡樂的。襲人對平兒說:“昨兒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老太太、太太在,是一種榮耀,但也是一種束縛,也許正因為她們不在,才成就了這一場歡樂的盛宴。

怡紅院慶生是一場小范圍、小規模、低奢華、半隱蔽的慶生活動,卻是大觀園乃至整個賈府歡樂的頂峰。女孩子們無拘無束淋漓盡致釋放天性,年輕鮮活的生命盡情燦爛綻放,享受著發自內心深處的快樂。不幸的是,他們歡樂到了極點,生命的悲音也悄然間拉響了前奏。

一場沒有束縛的生日宴


真正的快樂是生命自由健康的綻放。怡紅院慶生,無論是賈府大環境還是怡紅院小天地,都擺脫了眾多束縛,是一場自由的宴會。

賈府有著森嚴的等級,諸多的規矩。賈母吃飯,身為媳婦的邢夫人、王夫人得來伺候,賈母讓坐才能坐下;孫子媳婦李紈和王熙鳳必須站著端菜送湯。王熙鳳吃飯,平兒也得在一旁侍候。有次王熙鳳讓平兒陪她吃飯,平兒只能“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有賈母等上層主子在,就不會有真正的自由。

怡紅院慶生時賈母、王夫人等正好不在府中,使得氛圍極為輕松愉悅。朝中一位老太妃薨逝,“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上層主子“皆每日入朝隨祭”,還要前去送靈,路上來往加上靈柩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另外一個厲害角色王熙鳳病了,暫不理事。原本沉悶壓抑的的賈府變得寬松自由了許多。

慶生的怡紅院更是一塊自由的樂土。主人賈寶玉本身就是護花使者,對女孩子極其呵護寵愛。他給襲人留酥酪,為晴雯要豆腐皮包子,庇護在大觀園里燒紙的藕官,保護受干媽親媽欺負的芳官春燕。還任由晴雯撕扇子取樂,任由丫鬟在他屋里“磕了一地瓜子皮”。在自己生日這天,他更是寵著這些女孩子們,讓她們“為所欲為”。

沒有賈母等主子的束縛,有著寶玉的“放任”,怡紅院的女孩子們才可能盡情地“瘋”,讓這次慶生成為一段最美好的時光。


一場歡樂迭起的生日宴


怡紅院慶生宴的笑聲不是突然而發戛然而止的,一陣陣歡樂的笑聲層層堆疊,在怡紅院形成了歡樂的高峰。

紅香圃宴會激活了大觀園中的快樂因子,一個個喜慶的場景,為慶生活動推波助瀾。

寶玉和平兒對著拜壽是紅香圃宴會前一個很喜劇化的畫面。平兒少有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讓人感覺到今天的她不一般。她和寶玉互相作揖、磕頭、再作揖,極具畫面感。他們拜壽間,引出了平兒和邢岫煙的生日,再加上薛寶琴,四人同一天過生日,歡樂氣氛陡增。

紅香圃宴會是整個生日活動中最為壯觀的場景,形成了第一個歡樂小高峰。

四個壽星和眾多祝壽的人,坐了滿滿四大桌。紅香圃中“筵開玳瑁,褥設芙蓉”“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這氛圍極其華美熱烈。這樣的場景中,原本高雅到有些無趣的“射覆”酒令,也因史湘云私下為香菱傳遞、林黛玉的舉報變得生動活潑起來。再加上原本端莊穩重的尤氏、襲人、鴛鴦等人“'七’'八’亂叫起來”的劃拳聲,豪爽詼諧的史湘云的調侃戲謔聲,整個紅香圃熱鬧非常。

湘云醉臥芍藥裀是紅香圃宴會后一個極其靜美的畫面。宴會上最為活潑的史湘云喝醉了,醉臥在山石僻靜處一個石凳上。“用鮫帕包了一包花瓣枕著”,“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飄亂”,“口內猶說酒令,唧唧嘟嘟”。心中有足夠的快樂,醉態也是如此的美。

紅香圃宴會上的笑聲感染了大觀園,借助怡紅院這塊樂土,一場更為精彩的歡樂盛宴即將開場。


一場真正放飛心靈的生日宴


怡紅院慶生能成為盛宴巔峰,更在于這是一場在極為輕松愉悅氛圍中心靈得到徹底放松的宴會。

怡紅院的慶生宴,所有人團坐在了一起,這是《紅樓夢》中所有宴席上絕無僅有的。小丫鬟春燕、四兒也都入席,和寶玉、探春等主子共同喝酒玩游戲,雖然座位次序還有些講究,但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尊卑界線,使宴會氛圍更為輕松自由,使她們得以盡情盡興參加到活動中來。

五十四回中,賈母帶著大家慶元宵,也曾讓“只用兩三張并起來,大家坐在一起擠著,又親熱又暖和”。但能入席的只限于主子,還要由賈母分排座位,像鴛鴦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入席,就這還被稱為“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整個賈府,能從形式上打破規矩又在心靈上消除障礙的,大概只有怡紅院。

怡紅院慶生宴,讓原本卑微的生命盡情綻放。

寶玉白天就答應芳官,“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芳官也說:“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人們還沒入席,她就開始和寶玉劃拳,一身裝束隨意中透著俏皮。她吃酒豪爽,自報姓花,主動陪飲,直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芳官醉了,春燕醉了,四兒醉了,更難得的,矜持穩重的襲人也在酒席上唱了起來。每個人都能真正參與并切身感受到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


怡紅院慶生中,氣氛格外好,人們極為寬容友好,也是其他活動中所沒有的。

林黛玉改詩句打趣史湘云,用“命中該招貴婿的”調侃賈探春,也遭到史湘云“快坐上那船家去罷”的回懟,李紈“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的調侃。說的都是林黛玉最敏感的話題,她竟沒有絲毫多心惱怒。二十二回中,賈母給薛寶釵過生日,林黛玉對賈寶玉又是冷笑,又是說他“還沒唱《出門》,你就《妝瘋》了”。因史湘云說一個小戲子和林黛玉長得像,賈寶玉、林黛玉、史湘云之間更是鬧了一場好大不愉快。

芳官盡情和寶玉劃拳喝酒,醉了還睡在他身邊,大小丫鬟也沒有一個不滿的。二十四回中,丫鬟小紅給寶玉倒一次茶,就被秋紋和碧痕好一頓嘲諷責罵。

小姐之間,小姐丫鬟之間,大小丫鬟之間毫無芥蒂,其樂融融,坦誠地享受由衷的快樂,也只有怡紅院慶生這一次。

一場哀音悄然奏起的生日宴


怡紅院慶生既是“萬艷同杯”,也暗含著“萬艷同悲”。大家盡情痛飲,酣暢淋漓,卻不知她們掣出的一個個花簽,正是她們命運的讖語,她們悲劇的命運已到眼前。

第一個抽簽的薛寶釵抽到了“艷冠群芳”的牡丹。她確實有牡丹的姿容,過人的才干;然為倫理綱常所束縛,也用這些去束縛人,理智到冷漠的程度,最后留給她的只有孤單和悲涼。“任是無情也動人”是對她最精準的概括。


林黛玉抽到的是芙蓉花。芙蓉花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正是林黛玉品格的象征。“風露清愁”的題字和“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詩句都在暗示她“紅顏勝人多薄命”的結局。李紈的“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的調侃,似乎也在暗示她鏡花水月的婚姻。不久,晴雯死去,賈寶玉痛作《芙蓉誄》,看似悼念晴雯,無意間卻改出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明確指向了黛玉的最后結局。林黛玉抽到了芙蓉花,也抽出了她的終極命運。

探春抽到的詩句是“日邊紅杏倚云栽”,雖然注釋“必得貴婿”,但也暗示出貴婿遠在“日邊”。與她判詞中“清明泣涕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遙相照應,她即將離家遠嫁的命運已無可更改。

芳官本來要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的,眾人偏偏給她打回去。她再一開口,就是湯顯祖《邯鄲記》里的《賞花時》,這是何仙姑囑咐下凡的呂洞賓要早去早回,趕快度人來替她在天門掃落花。不久,芳官就被王夫人趕出怡紅院,正逢智通尼姑等“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就半勸半騙帶走了芳官。一曲《賞花時》,唱的正是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獨守“青燈古佛”的凄苦一生。

頗具慧根的賈寶玉看到麝月掣出的“開到荼蘼花事了”的詩句,便“愁眉忙將簽藏了”。他似乎意識到“韶華勝極”背后就是衰敗衰亡。的確,“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這是怡紅院乃至賈府最后的歡宴。

果然,怡紅院慶生的笑聲還未散去,哀音就驟然響起,寧國府家長賈敬突然死去。從此,就像推翻了多米諾骨牌,不幸的事接踵而至:大觀園被抄撿,司棋晴雯被趕出并很快死去,芳官出家,元妃薨逝,寶玉瘋癲,林黛玉帶著滿腔悲憤魂歸離恨天。


“忽喇喇似大廈傾”,賈府幾近斷崖式的衰敗下去。雖然也有賈母慶生,賈政升官等喜事點綴,但還沒聽到笑聲,尷尬鬧心事就如影相隨,怡紅院慶生那樣發自內心的自由歡快的笑聲再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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