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水滸傳》里的英雄是不談戀愛的,即便他們有家室,也被迫“性冷淡”化,一味“打熬力氣”,半夜都在健身,“女色上不十分要緊”。
宋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最初是在閻婆惜那邊住的,但半個月就不去了。施耐庵明明白白地寫“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于女色上不是分要緊”。
魁首尚且如此,其他好漢可想而知。水滸好漢因女人之禍而上梁山的,比較重要的有魯智深、武松、林沖、宋江、楊雄,甚至盧俊義也可以算上。
魯智深是打抱不平,急人之難,毫無私心,就是為了救金翠蓮。一些電視劇中,總要演二人之間的那點“情”,其實都是不懂江湖硬加戲。武松大概是被女人坑得最慘的一位水滸英雄。先是潘金蓮,但潘金蓮那是自找的,武松并非無情之人,后來的玉蘭,他是多少有那么點意思的,但這也必須斬絕,方能上梁山。
林沖、楊雄、盧俊義等,不管因為什么原因,都必須斬斷家中掛念,與女人斷絕一切瓜葛,才能上梁山。也許只有矮腳虎王英有那么點“好色”,但梁山好漢基本都看不起他,對他也不如何重視。
所以,很多人認為水滸的作者有點不太尊重女性,甚至有說法認為施耐庵就是討厭潘金蓮才把潘金蓮寫成這樣。其實這問題不存在,因為潘金蓮都不存在,怎么可能存在討厭。
最直接的問題,是水滸的江湖里是不允許情愛存在的,也就是,江湖恩義與兩性關系之間有矛盾,有一種對性的“尷尬”。
要么像魯智深那樣根本不會想也不會提,要么像其他英雄干脆拒絕,遠觀則可,絕不褻玩。
為什么會尷尬呢?
最重要的問題是水滸對江湖英雄有定義的。就像古代社會對妻子是有一定的定義的,比如“賢妻”,首先并非一定要是個“好老婆”,而應當是“好媳婦”,孝敬公婆是第一位。端莊、賢淑是第一要求,做啥事都要有分寸,包括夫妻關系。而在丈夫那里,受喜愛的當然并非正妻了,往往是那些“如夫人”。明白這個道理,就明白了為何《紅樓夢》中王夫人那么木訥,沒女人味,但地位很穩當,薛寶釵為什么也會是賈府上下很多人“內定”的賈寶玉的“賢妻”了。
同樣的道理,水滸英雄也是這種認知。
這主要是由于水滸的江湖設定決定的。
第一,《水滸傳》是寫男人的生存問題的。
在江湖中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義氣!
義氣這個東西就這么奇怪,你會發現它簡直跟男女之情不能并存。不僅僅是《水滸傳》,很多演繹江湖的書、影視,往往會有兄弟因為女子而反目、恩斷義絕的。
即便是通常的聊天中,大家也會說,你見色忘義呀。
雖然是開玩笑,但文化的來由便在于此。
男人的生存問題,跟女性沒關系,中國古代的小說基本都有這個毛病。在《水滸傳》里,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你好色,甚至不是好色,只是對女人表現出點好感。
比如宋江見李師師。李師師牌子大,連徽宗皇帝見她都得等待,老半天涂唇抹脂沐浴更衣,等到千呼萬喚后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出來,出來了還不識趣,只話詩酒,不談風月,弄得徽宗皇帝心癢難搔波濤洶涌卻又不敢輕易褻瀆。
宋江雖然黑矮銼丑,但是好漢,更是男人,見了這樣的女人,加上自身經歷——他雖然在梁山泊呼風喚雨,但到底漂泊江湖,什么呼保義及時雨宋公明,全是憋屈人生的苦海。李師師則是身在青樓,看著牌子大,其實也是一把辛酸淚。
所以跟宋江還是多少有點曖昧,那裊裊爐香加上美人幽香,宋江就有點搖搖晃晃。“竟有些醉了”。
然而李逵卻不高興了。一聲大喝,大罵宋江好色無恥。差點要打宋江,宋江一腔想法,都化作汗出了。
這其實也是有來源的,圣人孔夫子,也曾見過一個美貌的姑娘,小鹿有沒有亂撞不知道,但是,他的弟子子路不高興了——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悅)??鬃邮钢勇吩唬骸坝杷裾?,天厭之!天厭之!”(《論語·壅也》)
子路不高興,孔子就賭咒發誓,我沒有啊,我絕對沒有,如果我說的是假話,天打雷劈。
何況,按照司馬遷《孔子世家》所記,孔子根本就沒見到南子夫人,因為南子是在簾子后面的。更何況,后來衛靈公和夫人南子招搖過市出行,邀請孔子一起坐車,孔子做出了自己的表現,他認為衛靈公丑態百出,走了,還說了一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p>
連圣人都不敢有好色之心。何況宋江呢?
宋江也只能對鐵牛連聲道歉,我沒有,我真沒有!
江湖英雄最看重的是義氣。因為這是他們的生存根本。在江湖上混下去,靠的是朋友或者兄弟,而不是情愛。
并非英雄們不懂,而是只能二選一。武松在十字坡遇張青,張口就敢調戲孫二娘,這是不懂?這是懂。待誤會消除,武松開口叫孫二娘嫂嫂,那真是恭恭敬敬,而孫二娘也只是把他當兄弟看。
其中有一個細節,武松對張青和孫二娘夫婦說了自己的遭遇,如何殺嫂為兄報仇。張青夫婦的反應竟然是——
“張青夫婦兩個,歡喜不盡?!?/p>
這種人間悲劇,他倆竟然聽完“歡喜不盡”?
這不是有病嗎?
還真不是。這恰恰說明武松是個真漢子、真兄弟,值得一交,他們兩個結識這樣的兄弟,能不歡喜?原因很簡單,潘金蓮對于武松,是嫂子。武松能面對潘金蓮的引誘而持身不亂。那是首先把兄長武大郎放在第一位的,既然后兄長第一,那么,嫂嫂豈是可以沾手的?
絕對不能!而武松報仇,恰也是看重兄弟之情。武大郎再不成器,武松也不會嫌棄這兄長。他能對武大郎如此,認張青為兄長,那自然也會像對武大郎那般對待張青夫婦。
讀武松與張青、孫二娘拜別,那是“灑淚而別”,武松只有“感激”,簡直就是三個男人在分別,他和孫二娘也是兄弟。
所以,在江湖男人的生存面前,兩性關系中的性問題,就難免處于尷尬地位?!端疂G傳》干脆摒棄不要。
第二,寫作目的導致不能顧念兒女之情。
《水滸傳》有一個目的,就是好漢們都得上梁山。寫幾個人上梁山,容易寫。寫一百個人上梁山,就難了。
所以,在江湖道義與兩性關系之間有“性尷尬”,甚至對立時,只能拋棄一個。不能兩個都占全。矮腳虎王英不過是偶一為之的例外。
而且,水滸好漢誰也嘴上不能提這事兒,如果表現得有點“好色”,那么便被人看不起。時時念叨兄弟情義,才是生存之本。
最典型的代表是林沖。林沖上梁山,前半程是沒這個心思的,即便遭陷害,他也是伏法發配,一路上老老實實,救命甚至需要魯智深幫忙。
直到草料場一戰,得知自己的妻子永遠不可能回來了,林沖一切掛念全斷,鋼槍橫掃,一把大火后,雪夜上了梁山。
楊雄也是如此。
楊雄是想過好日子的。本來他的選擇是,相信自己的妻子,不相信兄弟石秀??墒牵虑橐粯稑兑患亟页鰜?,能幫自己洗刷恥辱的,竟然是兄弟。而妻子恰恰是侮辱自己的那個人。
這就很能說明問題。細節之處在于,楊雄殺妻,步步都是石秀在逼著,甚至先下手為強,楊雄礙于兄弟義氣,也不能說什么。二選一的問題出現在面前,你說,聽兄弟還是不聽兄弟的?
這導致施耐庵寫梁山泊的英雌,也寫得很“豪氣”,她們跟男子的區別不大。一丈青扈三娘寫了美貌,但你看那做派,很江湖英雄。至于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其實都是照著男的寫的。
最有趣的是,宋江三打祝家莊,一丈青扈三娘被捉上梁山,宋江就把她交給自己的父親宋太公看管。
梁山上不滿意的大有人在。覺得你是頭領哥哥怎么能這么好色,但這是宋江的吩咐,眾頭領只能“盡皆小心送去”。
結果宋江的處理方法是,認一丈青扈三娘做妹妹,然后許配給矮腳虎王英。而一丈青怎么對待的呢?
“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p>
一丈青扈三娘不拒絕的原因,竟然是因為宋江“一起深重”。
這就又返回了第一個說的那個問題。水滸的江湖,義氣要先行,哪怕是掛在嘴上的。甚至為了這個“義氣”,一切其他的念頭都該拋開,船火兒張橫第一次見宋江,鐵了心要宋江的命。他在船頭搖著櫓,口里唱起《湖州歌》來,其中兩句是——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游只愛錢。”
直接說出,他不愛什么交情什么義氣,就愛錢。宋江聽完,嚇得腿都酥軟了。水滸傳差點演成上海灘。
但一知道對方是宋江,哪怕是個“黑矮胖子”,大家都服他。船火兒張橫也拜倒在地。即便宋江的義氣基本都是錢買來的,那也得認。
至于性,更加尷尬了。水滸英雄們絕不談戀愛,他們只講交游,朋友第一,義氣為上,寧可半夜打熬力氣練肌肉,腹肌練出 18 塊,都不能沾姑娘。
而且,《水滸傳》里幾場戀愛談得驚心動魄,不但花費不小,命都難保。西門慶、宋江都是如此。
一句話,在這個江湖里,干得都是賣命的買賣,有兄弟,可以一支穿云箭,五湖四海趕來給你賣命,跟他們談戀愛的小姐姐可不會這樣。
時代越亂的時候,越是這樣。楚漢之戰中,韓信連下齊國七十二城,項羽、劉邦都派人去拉攏韓信,韓信對項羽使者的回答,就很講義氣,認為不能背叛劉邦。否則,劉邦就危險了。所以,義氣這玩意兒,即便是作秀做出來的,能不重要?
水滸英雄們當然都懂這個問題。
這很讓人尷尬!
所以,《水滸傳》干脆拋開不管,只能讓英雄們被“性冷淡”化。這些肌肉男,都是憑實力單身的,也是憑規則單身的。
一個情字書萬卷,只寫恩愛是江山,那么多書要寫情義恩愛,寫來寫去,都寫不明白,而只寫江山權力。就是這個道理?!端疂G》則完全拋開這種尷尬,倒也干脆。
ps:作者,愛佛僧;頭條號,@愛佛僧的文廟,本文原創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