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開元通寶只能在唐朝使用嗎?
今人的印象里,貨幣只是一個時代的符號,隨著政權的更迭,這個王朝創造的貨幣也便逐漸埋入深窖,或是進入古玩收藏家的柜閣,不復流通。就好比在當下,誰也不會在市場上掏出一枚民國銀元去買東西。
事實上,這枚唐錢也有可能流通于明代市場。晚明人姜紹書在筆記中寫道:“余幼時見開元錢與萬歷錢參用,輪廓圓整,書寫端莊,間發青綠礫斑,古雅可玩,背有指甲痕,相傳為楊妃以爪拂蠟模,形如新月。”(《韻石齋筆談》)依照此人的描述,開元錢居然能在明朝正常使用。
這樣看來,古代貨幣的生命力似乎比創造它的政權頑強許多。那么同理,鼎鼎有名的漢五銖會不會也曾暢行于唐人的生活之中?那些印有年號的“通寶”在改元換代之后命運又如何?古代朝代更迭時,前朝的貨幣都去哪兒了?
五銖錢,憑實力流通七百余年
中國古代的貨幣,長期是一種“金錢本位”,即較大數額的交易使用黃金,較小數額則使用銅錢。因此,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銅錢往往更多地用作流通手段,也無疑更為重要。
以銅鑄造錢幣,在春秋戰國時期才廣泛流行起來。這一時期,列國形形色色的銅鑄幣,被學者歸納為四個體系,即布幣、刀幣、圜錢(也稱環錢)和蟻鼻錢。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國,他廢除了六國那些奇形怪狀的貨幣,秦國圓形方孔、重約半兩的“半兩錢”成為全國通用標準。幣制的統一,既是政治軍事統一的結果,也是經濟文化交往融合的訴求。
其實,秦國的貨幣也吸收了六國貨幣的一些特征,銖、兩成為貨幣單位,圓形方孔成為貨幣的基本形制,并非始于秦始皇,是整個戰國社會發展的結果。當秦半兩成為全國范圍內的標準,更多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非新的開始。
秦二世而亡,西漢雖在一定程度上延續著秦制,“半兩”之實已然不復:中國古代銅錢的名稱,一開始是以重量命名,譬如秦的“半兩”、漢的“五銖”。后來,這種名稱漸漸和重量分離。秦半兩原重半兩,呂后二年(前186)就減為八銖,文帝五年(前175)減為四銖。按照“二十四銖為兩,十六兩為斤”(《漢書·律歷志》)的標準來換算,這“半兩”銅錢足足縮水了三分之二,掂量著手中銅幣的重量,自然很難再將之與“半兩”之名對應起來了。
西漢八銖半兩錢。來源/中國錢幣博物館
而且,由于“秦錢重難用”,漢初允許民間私鑄銅錢,那些坐擁銅礦的寵臣、諸侯也憑此機會一夜暴富。(《史記·平準書》)
譬如,文帝時期有個管船的小吏名叫鄧通,和文帝關系很好,甚至在文帝病時,為他吸吮癰包。當鄧通被人斷言“當貧餓死”,文帝看不下去了,尋思自己怎么可能讓鄧通貧困致死呢?便大手一揮,將蜀郡嚴道的銅山賜給了他。鄧通籍此私鑄銅錢,“鄧通錢”遍布全國,而他的財產也因此超越王侯。(《史記·佞幸列傳》)后來七國之亂的頭子吳國,也是“即山鑄錢”狠狠的發了一筆。
這種民間鑄幣濫行,使得市場上的貨幣輕重不一,物價膨脹,詐偽肆意,管理十分困難:
又民用錢,郡縣不同:或用輕錢,百加若干;或用重錢,平稱不受。法錢不立,吏急而壹之乎,則大為煩苛,而力不能勝;縱而弗呵乎,則市肆異用,錢文大亂。(《漢書·食貨志》)
對于統一的漢王朝來說,既有的貨幣制度顯然已不再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元鼎四年(前113),桑弘羊提出幣制改革,為漢武帝所采納。禁止郡國和民間鑄錢,各地私鑄的錢幣需銷毀,由朝廷授權上林三官鑄造新的錢幣——“五銖錢”。在此次之后,五銖錢得到大規模使用,一直到唐代以后才退出流通的舞臺。
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大量五銖錢,多達300余萬枚、重達10余噸。來源/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公園
盡管這漫長的七百余年中,五銖錢曾遭受過新莽“禁五銖、行新錢”的挑戰,卻依然保持著獨一無二的地位。三國兩晉南北朝時,鑄五銖的例子也很多,而歷朝鑄造的五銖錢,在市場上也有混用的情況。蜀漢政權曾經發行過“直百五銖”,這種五銖的重量不過是蜀五銖的三倍,作價則是百倍,這就使得蜀漢政權能夠以等量的銅換取以往三、四十倍的物資和鑄幣,果然,數月之間,蜀漢府庫迅速充盈起來,為諸葛亮北伐等一系列對外作戰奠定了財政基礎。當然,這種抬高貨幣的價值而掠奪民財的做法,長此以往造就的經濟后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蕭梁時期,梁武帝鑄梁五銖,又鑄造沒有外郭的另一種錢幣,稱為“女錢”,并且多次頒布詔書,要求全國只能適用這兩種新鑄造的錢。然而,效果并不理想,民間流通依然以舊錢為主,“百姓或私以古錢交易”,當時市場上流通的錢幣,有“直百五銖、五銖、女錢、太平百錢、定平一百,五銖稚錢、五銖對文”等,有不少都是前朝鑄造的五銖錢種類。(《隋書·食貨志》)此外,南北朝時期還出現了一些以年號命名的五銖,如“太和五銖”“永安五銖”等等。
不同時期、不同版式的五銖錢,自左上至右下分別為:西漢五銖、雞目五銖、剪邊五銖蜒環五銖、東漢五銖(背四出)、蜀漢直百五銖、北魏永安五銖、北齊常平五銖、南朝梁五銖(公式女錢)、隋五銖。來源/羅文華《中國錢幣的故事》
到了隋朝,得益于政治上再度實現南北統一,廣泛的全國市場也重新出現。漢末長久以來的政治動蕩與分裂使得鑄幣五花八門、輕重不一,也需要一種新的貨幣規范。隋文帝開皇初年,采用相對來說比較合乎標準的五銖錢,大約每枚重四斤二兩,但整體市場上的錢幣很雜亂,民間仍有私鑄的現象。開皇三年(583),要求各個貿易關口嚴格查錢,合乎標準的錢才能入關,而不符合標準的錢要沒收改鑄,一些舊錢如常平五銖(北齊)、五行大布(北周)、永通萬國(北周)等錢,兩年內禁止流通。于是,開皇五年(585)以后,逐漸形成了以隋五銖為主的貨幣。
五銖錢的大小、輕重適中,采用與文字一樣高低的外郭,從而保護錢文,使之不容易磨損。至此以后,古代錢幣的基本重量固定下來,即便是在唐廢五銖錢以后,新錢的大小輕重仍然以五銖錢為標準,被稱為是“中國歷史上用得最久、最成功的錢幣”,今天新疆一帶乃至烏茲別克斯坦境內也有五銖錢出土。
唐宋貨幣,其生命超越創造它的王朝
貨幣在唐代產生了重大變革,首先體現在貨幣的名稱上。唐以前的貨幣,以五銖錢為典型,差不多都是以重量為名稱,從這個意義上看,錢幣依然是一定重量的“銅塊”,而唐朝開始,錢幣改稱“寶”,如通寶、元寶,并冠以當時的年號。在錢幣學家看來,這說明貨幣更加具有社會意義,錢幣成為支配人類社會的“寶物”。
如前文所述,錢上鑄年號,兩晉南北朝時期已經有了,唐代最開始鑄造的錢幣也并不是年號錢。唐高祖統治初期,仍用隋之五銖錢和其他古錢幣。武德四年(621)七月,廢五銖錢,行開元通寶錢,“徑八分,重二銖四累,積十文重一兩,一千文重六斤四兩”。(《舊唐書·食貨志》)從此,銅錢不再以重量來鑄名,而是改稱“通寶”流通。通寶即“通行寶貨”,唐人有“錢者通寶,有國之權”的說法。同時,開元通寶將五銖錢時代的二十四銖進一兩改為十錢進一兩,是度量單位上的大變革。
值得一提的是,武德年間鑄造的這批錢幣究竟叫“開元通寶”還是“開通元寶”,爭議持續了上千年。《舊唐書·食貨志》里說:“其詞先上后下,次右左讀之(即直讀,開元通寶)。自上及右回環讀之(即旋讀,開通元寶),其義亦通,流俗謂之開通元寶錢。”史書討巧地認為,兩種讀法都是有道理的,便將這一問題的最終答案拋給了后來者。當今主流觀點認為,雖然唐宋期間的不少文獻都有“開通元寶”的說法,然而,兩晉南北朝以降,錢文的讀法為直讀,唐初的貨幣也應尊重這一傳統,也就是讀作“開元通寶”。
開元通寶,一般也被稱為開元錢。這里的“開元”比唐玄宗的“開元盛世”早了一百年,因此并不是年號錢。它的含義,從字面意義上講,似乎就是想要開創一個新紀元,將從前舊的、不夠完美的痕跡拋棄,寄寓著美好的政治想象。也由此,后世還有仿鑄“開元通寶”的現象。
清代民間鑄造的“開元通寶”。來源/王釗《開元通寶的產生及意義》
唐乾封元年(666)所鑄造的“乾封泉寶”才是正式的年號錢,然而沒有行用一年就作廢了。此后,唐代還鑄造過許多年號錢,如乾元重寶、大歷元寶等。毫無疑問,唐錢中最為重要的當屬開元錢,它是唐代三百年間最主要的錢幣,唐以后還流通了上千年,且其輕重、大小成為后來制錢的楷模。宋時有詩人嘆道:“半輪殘月掩塵埃,依稀猶有開元字。”甚至到了清朝,較為偏僻的兩廣地區市場上仍然流行著開元錢。
開元錢對周邊國家也有深刻的影響,東至今朝鮮、日本,西至今阿富汗境內,都有開元通寶的仿鑄和使用。以開元錢為核心,形成了一個貨幣文化體系,維系著整個東亞、東南亞的貨幣制度穩定與區域經濟發展。
史家常以漢唐并舉,其發行的鑄幣同樣也是如此。五銖錢自漢武帝元狩五年起,在漢朝三百多年沒有什么變動;而唐代武德四年(621)起用開元通寶錢,兩三百年間也沒有什么變動。呂祖謙說:“自漢至隋,惟五銖之法不可易;自唐至五代,惟開通之法不可易。”(這里使用了“開通元寶”的讀法)足見五銖錢、開元錢深刻的影響。
到了宋代,貨幣文化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宋代鑄幣書法布局優美,每個皇帝統治時期幾乎都有新的鑄幣,甚至每隔幾年就會出一種新錢。
從貨幣經濟價值上看,這種多變的鑄幣看似并不利于交易的穩定,實則不然。不同種類的宋錢,變的是上面的年號,而錢的大小輕重幾乎不怎么變化,年號可以看做錢幣的年份版次,不同版本的錢幣并不阻礙其流通。
宋代的貨幣文化深刻影響著周邊地區,越南在北宋時期開始鑄造與中國錢相似的貨幣,朝鮮的鑄幣也自北宋始。在高麗、日本、交趾三國,宋錢都是主要流通貨幣。從唐朝至明末,流入日本的中國銅錢在日本作為主幣使用。彭信威先生將鐮倉幕府時期的日本稱為“宋錢區”。
唐宋錢幣在明清依然得到一定流通。明代鑄幣規模較小,明代流通的銅錢中,明錢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是唐宋錢,就連私鑄,往往也是鑄唐宋錢。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說,在福建漳浦縣,嘉靖三年四年用元豐錢,七年八年用元祐錢,九年十年用天圣錢,萬歷三年又用熙寧錢。《日知錄》中也提到“予幼時見市錢多南宋年號,后至北方,見多汴宋年號…………間有一二唐錢。”這些宋錢,質精且多,被稱為“好錢”,甚至有不少是從地下掘出來的,導致本朝發行的新錢“廢不用”。(《五雜俎》)看上去,明人對各式各樣的宋錢都充滿了偏愛,什么都用,就是不太愛用自己本朝發行的錢幣,這也是頗為奇特的現象。
貨幣與政權的命運
新朝歷戰亂而建立,往往經濟凋敝、百廢待興,市場上鑄幣蕪雜,輕重不一,導致交易中詐偽橫行。因此,便有了規范貨幣使用的要求。前朝的貨幣命運如何,一定程度上也要取決于新鑄幣的質量好壞,能否真正替代舊錢。歷代也有過以官方發行的新鑄幣兌換民間缺斤少兩的“惡錢”、兌換民間流通的古錢幣,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新舊錢幣實現平滑的過渡,而舊錢依然在市場上繼續流通。
銅鑄幣之外,中國歷史上一度通行過紙幣。元代極力推行紙幣“寶鈔”,限制金屬貨幣的流通,但是在維持紙幣幣值穩定的方面,是非常失敗的。元末通貨膨脹、物價高漲,人民生活困難,而元朝政府也無力處理趨于崩潰的經濟體系,進一步濫發鈔票,只是雪上加霜。列寧的名言“毀滅一個社會的最有效的方法是,毀滅其貨幣”足證這段歷史,在無法遏制的紙鈔持續走低與國內日趨緊張的局勢之中,元朝走向滅亡。元代的寶鈔,也隨著政權的滅亡而消泯了。
元至元通行寶鈔。來源/中國錢幣博物館
明朝初年,也仿照元朝的做法,用鈔不用錢,后來才加以變通。直至紙幣價格不受控制,才最終以銀錢支付。明正統以后,寶鈔并不通行,“鈔”用以表示貨幣卻已經深入人心,明末仍以“鈔”表示貨幣,如“銀鈔”或“鈔銀”,實際上指的是銀、錢,而不再專指紙幣。
清軍剛入關時,允許明錢流通:“初戶部以新鑄錢足用,前代惟崇禎錢仍暫行。”(《清史稿·食貨志》)我們今天看到的崇禎通寶,其背面印有滿文的“寶泉”,或有漢文的“清忠”,兩個對立政權的象征全然出現在同一枚貨幣之上,或許與此有關。
隨著清人建立起全國范圍內的穩定統治,前朝的貨幣便隨著朝廷的禁令成為歷史。《清史稿·食貨志》中說:“馀準廢銅輸官,償以直,并禁私鑄及小錢、偽錢,更申舊錢禁。嗣以輸官久不盡,通令天下,限三月期畢輸,逾限行使,罪之。”就是在說,清朝在穩定之后,要求回收銅錢到官府,并且嚴禁私鑄、嚴禁舊錢。
然而,長久以來市面上通行的古錢很多,一朝禁止勢必導致經濟動蕩。康熙二十四年(1685),學士徐乾學上疏,認為只要便于百姓生活,古錢、今錢可以共同使用,而且這是自古便有的事情,“自漢五銖以來,未嘗廢古而專用今”。而且,在錢法混亂、經濟動蕩的時候,能夠“資古錢以澄汰”,所以古錢得以易代流通。康熙帝認同他的說法,“盡寬舊錢廢錢之禁”。乾隆二十二年(1757),兩廣總督李侍堯請禁舊錢偽錢,清廷則重點查收吳三桂留下的“利用”“洪化”“昭武”等偽錢,仍允許舊錢的流通。(《清史稿·食貨志》)
清廷雖然嚴申錢幣之禁,但其重點打擊對象,其實是民間私鑄和一些抗清勢力鑄造的偽錢。當然,這并不是說清廷支持古錢的流通,清代有組織地回收舊錢并折價兌換為本朝鑄幣。隨著歷史的發展,中國與世界的聯系愈發密切,貨幣種類日益繁多,鑄幣方面既包括傳統的白銀、銅錢等,也有外國流入的洋錢。晚清引入了新的鑄幣技術,鑄造新的“銅元”,但只通行于部分省份。
廣東省造每百枚換一圓光緒元寶銅幣。來源/中國錢幣博物館
縱觀中國古代“一般等價物”的一般命運,作為主流的金屬貨幣,生命力很頑強,甚至超過它所屬的政權。以銅錢為代表的金屬貨幣,自身具有特殊性,使其不隨政權更迭而迅速消失,而能夠存在較長時間。特別是漢五銖、開元錢等具有時代意義的金屬鑄幣,流通有數百年之久。錢法混亂、詐偽叢生,正常的經濟活動難以展開之時,政府也會試圖回收市面上的“惡錢”、鑄造新錢,建立穩定的貨幣秩序,當然,新錢也難以迅速將市面上的舊錢“斬盡殺絕”。而與之相比,尤其依賴政府信用、保持穩定幣值的紙幣,則與政權的興衰緊緊綁定在一起。
政權更迭,屬于王朝的政治統治已經終結,而經濟上的慣性卻依然存在,貨幣也是其中見證。
參考資料:
《史記》《漢書》《舊唐書》《文獻通考》《日知錄》《清史稿》
彭信威:《中國貨幣史》
宋崗梧:《古錢鉤沉》
羅文華:《中國錢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