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筆記小說的性文化研究
在防范妻子紅杏出墻這個議題上,過去西方人曾有比中國人更惡名昭彰的劣跡——也就是用貞操帶鎖住妻子的陰部。直到二十世紀初,歐洲及美國都還有妻子因陰部被鎖而導致裂傷、出血的病例報告。 【嚴密防范妻子感情走私】 這種片面要求妻子貞潔的執念,使得不少丈夫會像防賊般嚴密防范妻子外遇,或被別的男人染指。 《孿生》和《床下的鞋子》就是兩個妻子的貞潔被懷疑,而受到丈夫無理“測試”的故事。在《孿生》里,因為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兩兄弟竟都懷疑自己的妻子誤認或“假裝誤認”,而和對方有染,結果想出各種旁敲側擊的方法來考驗自己的妻子,弟弟還因此毆妻并準備休妻。而在《床下的鞋子》里,因兒子的陰錯陽差,竟使得指揮使懷疑妻子和老師有染,立刻準備殺妻。雖然事后證明那只是丈夫“疑心生暗鬼”,而還給妻子清白。但很顯然,有更多的妻子在丈夫這種非理性的懷疑及百般折騰下,百口莫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甚至因而喪命。 為了防止妻子“感情走私”,除了限制其活動、百般偵測外,另有人“發明”了一勞永逸的其他方法。《鎖陰》里的沈某,自己在外拈花惹草,唯恐妻子“效法”他,竟將妻子的陰唇鉆洞,鎖起來,這可以說是“中國式的貞操帶”。 此外,中國民間還流傳“守宮砂法”。相傳它是漢武帝“發明”的,方法是先以朱砂喂食守宮(蜥蜴),然后以杵搗之,“點女人肢體,終年不滅”,但一和男人發生關系,“則滅”。這種“皇家秘法”經李賀、李商隱等詩人的描繪(李商隱有詩曰“巴西夜市紅守宮,后房點臂斑斑紅”),而在民間擁有相當高的知名度,但事實上并無科學根據,對女性“嚇阻”的作用恐怕大于實質意義。 清人吳熾昌的《客窗閑話》里則提到另一種“針灸法”。只要用長針在妻子小腹上的某點一剌,陰道就會閉合,而只要“尋原穴反針之”,則又自動開啟。吳某在文后贊美說,如此“啟閉自如,則游子咸得封志其婦,天下省無數因奸釀命案云”。很可惜的,這只是男人的一個“夢想”,毫無科學根據。但由此卻也可以窺知,男人的這個“夢想”是多么地猖狂。 【教訓善妒的女人】 男人雖然要求自己的大小老婆必須對自己守貞,發現她們有什么“不軌”的蛛絲馬跡,就妒火中燒而興師問罪。但另一方面卻要求這些妻妾彼此之間要“相忍為夫”,不能爭風吃醋,更不能阻擾丈夫納妾或在外“應酬”。“妒”,亦是古代女人被丈夫休棄的七大原因之一。 有些男人,除了管教自己的妻妾不能嫉妒外,“行有余力”,還會出手教訓別人善妒的老婆,《棒打友妻》和《悍婦之肉》就是這樣的故事。朱元璋派人肢解常遇春的妒妻,而且將之切成肉塊,讀來令人驚心動魄。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許待考,但卻讓人想起另一個皇帝——南北朝宋明帝一再“教訓”大臣妒妻的真實史跡。尚書右丞榮彥遠的妻子善妒,榮某被她抓傷顏面,宋明帝知道后,當晚就賜毒藥殺死榮妻。另外,劉休的妻子也善妒,宋明帝就下令要劉休的妾打劉妻二十大板,而且要劉休在自家后面開間小店,叫劉妻拋頭露面去賣掃帚肥皂等雜貨,借以羞辱她。宋明帝還叫盧道之寫了一本《妒婦記》,以為妒婦者戒。 清人廣野居士則寫了一本《妒律》,比照刑律,對女人的五十五種妒行做出如下的“判決”:“婦允夫宿妾,日間反覆議明,乃至更深,猶復令妾針紉,若或忘之者,擬坐以公事應行稽程律,笞二十”、“婦見夫入妾房言語,即假借公事,突入沖突,擬坐以擅闖轅門律,笞五十”、“婦設榻于自己臥房,妾侍夫寢,必抱衾裯以就,即使合歡,不令暢遂,并不得謔語一字,擬坐以不應禁而禁律,杖六十”……雖是游戲筆墨,但也可知男人對女人的性嫉妒是多么地“牙癢”。 在離婚的威脅、好事者的恫嚇下,多數女人即使妒火中燒,也只能強行撲滅它,甚至練就“宰相肚里能撐船”的好本事。 【捉奸成雙,但女人需負較大責任】 禮法所不容許的男女交合稱為“奸”,雖然大多數的通奸和強奸都是由男人采取主動,但“奸”(姦)卻由三個“女”字組成,這似乎泄露了中國人的一個隱密心思:在各種“奸”里,女人要負較大的責任。 《劉尹斷奸》正是在表達這樣的心思。縣令原本對奸夫判了較重的罪,但縣令夫人卻不以為然,她借著自己深鎖房門讓丈夫無法進來的舉動,暗示“只要女人立志不移,那么男人就無法親近她”,而得到該案“應該是女人誘惑男人,而不是男人的錯”的可怕推論,結果使縣令又重重治了奸婦的罪。 《捉奸成雙》這個故事則暴露了中國傳統法律的偏頗。故事里的兩個丈夫,殺死與人通奸的妻子和奸夫,帶著人頭自首,結果都被判無罪。因為明朝和清朝的法律均規定:“凡妻妾與人奸通,而于奸所親獲奸夫奸婦,登時殺死者勿論(不予論罪)”。但如果是妻子發現丈夫和別的女人奸通,同樣在奸所親獲奸夫奸婦,是不是也能來個“手刃奸夫淫婦”,而且不予論罪呢?我們卻看不到這樣的法律條文。 《床下義氣》這個故事更是令人倒吸一口冷氣。與婦人通奸的校尉,在發現婦人丈夫對她非常體貼后,竟基于“義憤”而將婦人殺死,而皇帝在知道實情后,不僅赦免了他的殺人罪,更“嘉許”他的義氣。這個故事在明清筆記小說里最少有六七個版本,在《秋燈叢話》里,那個戴綠帽的丈夫對“淫我妻,殺我婦”的奸夫不僅不記恨,而且還“感其義,相與為刎頸交”。 這個故事之所以被一再傳誦、改寫,正表示它被以男性為主的作者和讀者們認為是個“好故事”。所謂“床下義氣”,其實是“男人的義氣”或“男人的共識”。三個不同身份的男人,在面對一個“行為不檢”的女人時,忘記了彼此間的矛盾,而興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大家“好漢剖腹來相見”,一致認為這樣的女人“死有余辜”。 【性別、權力與床榻的傾斜度】 同樣是人類,為什么在觀念和行為上會有這么大的差異?我們只能說這主要是文化造成的。一般說來,較不重視女性貞操,女性在婚前及婚后都享有較大的性自由。丈夫對妻子的外遇較少嫉妒或社會對其處罰較輕的,通常是女性擁有較高地位與較大權力、母權色彩較濃的社會。反之,男性地位越高、權力越大,父權色彩越濃厚的社會,則越重視婦女的貞潔,嚴格限制、檢查婦女的性活動,對女性的失貞怒不可遏,并施予嚴厲的懲罰。 權力的走向在其中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從演色的觀點來看,當“權力”與“女人”有較大的結合時,它會賦予“女人”較多追求“快樂”的自由,壓抑“男人”因性“競爭”而產生的嫉妒,并產生對“女人”較有利的“道德”和“法律”。反之,當“權力”與“男人”有較大的結合時,它會賦予“男人”較多追求“快樂”的自由,壓抑“女人”因性“競爭”而產生的嫉妒,而產生對“男人”較有利的“道德”和“法律”。 中國和西方的基督教世界都是父權文化色彩濃厚、男尊女卑的社會,它們那類似的傾斜床榻,其實是男人運用權力所鋪就的。不少學者認為,母權(母系)社會是先于父權(父系)社會而存在的,在原始民族的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不少母權(母系)社會的遺跡。就像馬林諾斯基所說,“托布倫島人是母系的,也就是根據母方的系統來繼承和決定繼承。孩子屬于母親的氏族和村落社會,財產以及社會地位,并不是父傳子,而是舅傳甥”。事實上,托布倫島人是一個從母系過渡到父系的社會,因為在這個系譜里,擁有權力的已是母系里的男人——舅舅。 我們從中國《易經》的轉變里,也可看出這種痕跡。現在大家所讀的《易經》是周朝的《周易》,在《周易》之前還有已經失傳的《商易》。《禮記》上說,孔子曾讀過《商易》,名為《坤乾》——將代表女性的“坤”置于代表男性的“乾”之上,這似乎顯示,中國曾有過以女性為尊的時代。
不管怎么說,當男人擁有越來越多的權力后,他們就開始“顛倒乾坤”,制造出有利于自己的性秩序、性觀念和性文化,也就是我們在前面看到的性別演色關系。這個由男權所鋪就的床榻的確相當傾斜。但所謂“傾斜”,常是相對的,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它確實是傾斜的,但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它卻可能是為了扭轉某些更基本的傾斜而產生的“平衡”。要了解這點,我們必須換個角度,或者翻到“演色表”的其他篇章,看看男人、女人與其他性原色的演色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