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文】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以早服。早服是謂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校注】
甲本“可以有國”前全部殘損,依乙本。乙本“是以早服。早服是謂重積德”,王本為“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字不同,經義亦異。韓非“早”作“蚤”。
甲本“深根固柢”之“柢”為“氐”。氐“在甲骨文里象種子萌芽長根形”(《漢字源流字典》),現在多寫為“柢”,柢與根表意并不相同。柢“本義為樹的粗主根。根指旁根,較細,四外深扎在土層里?!保ā稘h字源流字典》)
【新讀】
大部分注解“嗇”為吝嗇、省嗇。河上公注:“嗇,貪也。治國者,當愛民財,不為奢泰;治身者,當愛精氣,不放逸。”
王弼獨不同,認為“嗇”即“穡”,意思為種莊稼。
王弼注:“‘莫若’猶莫過也。嗇,農夫。農夫之治田,務去其殊類,歸于齊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于此?!薄皢莘颉本褪寝r夫?!皢荨本褪欠N莊稼。
“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币馑际欠N莊稼不迷失于荒病,而要關注莊稼為什么會荒病。莊稼荒病,多是土壤貧瘠、底肥不足。因此種莊稼要早早翻耕土地,使土地充分晾曬,積蓄養分。
“治人事天,莫若嗇。”河上公注:“謂人君欲治理人民。事,用也,當用天道?!薄笆绿臁币嘟鉃椤靶奚怼?,王純甫曰:“事天,謂全其天之所賦,即修身之謂也?!薄睹献印けM心》:“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事天”即奉行天意,天代表自然,意思是遵循自然規律,不會違天意,不逆天行。順應自然而作,最顯著的例子是種莊稼。春種秋收冬藏,只有適時播種,才可能收獲,違時則難有收獲。 “治人”要像“事天”一樣。治人如事天,沒有比種莊稼更貼近的比喻了。
“服”為耕作田地。《書·盤庚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薄霸绶笔羌霸绺鳌M恋卦缛辗?,經過太陽日曬,可以活化土壤;經冬日上凍,可以疏松土壤。
“夫唯嗇,是以早服?!狈N莊稼,關鍵是依靠早早耕作。通過早耕作來活化土壤,積累底肥。及早深耕,埋入草木基肥,這樣可以使植物根扎得深,主根長得牢固。深根固柢,是長生久視的方法。也就是說:打好基礎是一切之本。
“早服是謂重積德”。對于種莊稼來說,是“早服”,而對于做人做事來說,“早服”就是重積德,重積德就像“早服”一樣打下良好的根基。早服為莊稼的生長打下良好的根基,“重積德”可以為做人做事打下良好基礎。
重積德就是開好頭,打好根基。老子說:“善始且善成”,善始,就成功了一半。
“重積德,則無不克。”重積德,打好做人的基礎,就沒有做不好的事。
“無不克則莫知其極”,可以做成任何事,但并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做成的,而是自然天成。人做人做事需要的不是方法而是境界,無法之法是最高之法。重積德是人的修養境界高了,自然會生發出最佳的方法來。而固定的方法是死方法,有了高修養,就能以不變應萬變。
“莫知其極”,沒有人知道用的什么方法。因為本身并沒有什么法,而只是“重積德”罷了。
“莫知其極,可以有國”,能做到無招無式而應變一切的境界,可以保有國家、保有自身。
老子的道治思想,提倡無為而治,治本而不是治末。治人而“莫知其極”,治人而不使人感覺在治,沒有擾民的政策,無為而治。
“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母”就是指“治人事天莫如嗇”這一理念,就是“早服”,就是“重積德”,就是深根固柢之法。
“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边@就是說:“深根固柢”是“長生久視”之法。
“深根固柢”是長生久視之道。什么是深根固柢?
《韓非子·解老》:“樹木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書之所謂‘柢’也?!堋舱?,木之所以建生也。曼也者,木之所以持生也?!甭褪乾F在說的須根,直根就是現在說的主根。深根固柢就是須根、主根都要深扎、強壯,根扎好了,才可以健壯生長,開花結實,才能生長長久。
對莊稼來說,要深根固柢,就是“早服”,早早翻耕土地,使莊稼能根深枝壯。然后就不再管,使莊稼自然成長
對于人來說,深根固柢就是重積德,注重開始就要養成良好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人的修養、境界有了,做人做事自然無往不勝。
只要深根固柢做到了,莊稼就會自然生長、開花、結果。
同樣,治人治國,也像種莊稼一樣,打下基礎,無為而治。
治人如種莊稼,這時老子打的一個比方。這個比方理解的人不多,老子還打了另外一個比方,影響最大。就是:“治大國若烹小鮮?!?/span>
【喻老】
《韓非子·解老》
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視,寄于天聰以聽,托于天智以思慮。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智識亂。目不明,則不能決黑白之分;耳不聰,則不能別清濁之聲;智識亂,則不能審得失之地。目不能決黑白之色則謂之盲,耳不能別清濁之聲則謂之聾,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書上所謂“治人”者,適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茍極盡,則費神多;費神多則盲聾悖狂之禍至,是以嗇之。嗇之者,愛其精神,嗇其智識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嗇。”
眾人之用神也躁,躁則多費,多費之謂侈。圣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嗇之謂術也,生于道理。夫能嗇也,是從于道而服于理者也。眾人離于患,陷于禍,猶未知退,而不服從道理。圣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于道理,以稱蚤服。故曰:“夫謂嗇,是以蚤服?!?/span>
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狈蚰芰罟实虏蝗?,新和氣日至者,蚤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謂重積德?!狈e德而后神靜,神靜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計得,計得而后能御萬物,能御萬物則戰易勝敵,戰易勝敵而論必蓋世,論必蓋世,故曰:“無不克?!薄盁o不克”本于“重積德”,故曰:“重積德,則無不克。”戰易勝敵,則兼有天下;論必蓋世,則民人從。進兼天下而退從民人,其術遠,則眾人莫見其端末。莫見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極。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span>
凡有國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國,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終其天年;而后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矣。夫能有其國、保其身者,必且體道。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會遠;其會遠,眾人莫能見其所極。唯夫能令人不見其事極,不見其事極者為保其身、有其國。故曰:“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則可以有國?!?/span>
所謂“有國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國之術;所以有國之術,故謂之“有國之母。”夫道以與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長,持祿也久。故曰:“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樹木有曼根,有直根。根者,書之所謂“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祿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祿也久,故曰:“深其根?!斌w其道者,其生日長,故曰:“固其柢?!辫芄?,則生長;根深,則視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長生久視之道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