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甸 清
摘自清華大學美術學院50周年校慶征文《50情懷》 ——記憶中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
北京藝術與科學電子出版社 2006年9月出版發行
吳冠中先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之一。
1965年我于湖北藝術學院附中畢業,同年考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吳先生教授我們的色彩課。先生不要求畫得具體,只要求用色彩準確的表現對象,他稱之為“擺顏色”。這種色彩基礎訓練方法使我們受益非淺,在不長的時間里就使學生掌握了敏銳的觀察色彩分析色彩的能力。
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理解先生的教學意圖,在紙上找對象的形體,明暗,色彩。然而,這種面面俱到的觀察方法不利于很快找到色彩之間的關系,畫面的色彩感覺不好,我心里很著急。
仔細琢磨先生在輔導中講過的話,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記得那一天是畫一位穿綠毛衣藏藍色褲子的姑娘,我試著拋開對象的形體明暗于不顧,抓住色彩感覺,用簡練概括的幾筆表現色彩關系,畫面效果果然大不一樣,色彩很響亮,色調也很漂亮。
突然,有人在我右肩上擊了一掌,吳先生在我背后大聲的說:“你六個包子沒吃飽,七個包子吃飽了哦!”我很高興,知道方法對了,找到了色彩訓練的門。我們很快理解了色彩的明度,純度,色相之間的關系,掌握了各種色調的處理辦法。
好景不長,文革中斷了正常的學業,教學被迫停止了。但是,先生教給我們的色彩訓練方法卻深深地印在心里,爾后不論畫什么,隨時把握對色彩的感覺,并逐步由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掌握了一般的規律。
1969年末,全院師生奉命下放到河北獲鹿縣的部隊農場勞動鍛煉,與吳勞,袁邁,邱陵,阿老,張振仕,吳冠中,柳維和,劉力上,袁運甫,申毓成,陳漢民,張國藩,喬十光,陳菊盛,李鴻印,馮梅等先生同在一個排,每天生活在一起,一呆就是三年。
這三年和老師們在一起學習勞動,在他們的笑談中,在他們為藝術觀念的爭論中,在他們的作品中,學到了許多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吳先生往往是談話的主角。有一次,吳先生為一張畫而引發的觀點爭得面紅耳赤,情緒非常激動,半天都不能平靜下來,他向阿老先生討了一支煙。我覺得很奇怪,吳先生是不吸煙的,他要煙干什么?先生告訴我說:“看來,今晚我要失眠了,不吸煙的人臨睡前吸幾口煙,有利安眠。”先生對藝術的追求,對學術觀念的認真態度是非常感人的。
一次談話中與我們談論到繪畫的功能,吳先生說:“畫畫是畫什么?是畫感覺!畫感情!”仔細想來,先生的話非常有道理,一語中的,入木三分!
剛下放的半年中,我們整天勞動,步行十幾里路去浮沱河邊的河灘上種水稻,不許畫畫,也沒有時間畫畫。吳先生正患痔疾,行動不便,我那時身體也不太好,回駐地的路上與先生走在隊伍的最后邊。歇息的時候,他瞇縫著眼四處打量著路邊的景色,有時用手比劃一下。我理解先生心中的苦楚:一個畫家不能工作是最大的痛苦,他只能用眼去看,用心去畫!
后來,一周有了半天“業務學習”時間,再往后,可以半天畫畫了,一年以后,就完全放開了。吳先生非常勤奮,早出晚歸,好像在追趕時間,學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先生的拼命精神。佳作一個接一個,《葦溏秋雁》《高粱》《柴扉》《巖下玉米》《絲瓜》。。。。。。都是在那時產生的。
我們幾個同學常去看他的畫,也請他講評我們的畫。吳先生略帶紹興口音的普通話抑揚頓挫,他評畫觀點犀利,語言生動,思想深刻,非常有感染力,真可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有時,也輕松的聊天,講他在法國的留學生活,杭州國立藝專的佚聞趣事,抗戰時西遷重慶的戰亂流亡,他的羅曼蒂克的戀愛和婚姻,他的藝術觀念和追求。。。。。。在不知不覺中,學到了很多的東西,有些藝術觀念對我們是影響終生的。
我曾向先生索畫,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后說:“甸清啊,說句實在話,我滿意的畫不愿送人,不滿意的畫又不能送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等我回答,先生接著說:“我一定送你一張畫,一定!就是我死了,也要我的兒子寄給你。”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為我的唐突而深感不安,我的要求叫先生為難了。
不久,我去先生住的小院看畫,院子里擺了先生的三張油畫新作,先生將其中一張送給了我。我想,那一定是先生認為可以送人的作品,在我們畢業分配之前實現了他的諾言,我為先生的真誠所感動。
有一天下午,我們正在畫一位老大爺,吳先生正巧提著畫箱走過來看我們畫畫,我向先生請求道:“吳先生,您能為我們示范嗎?”先生面露難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已經多年不畫人像了,發誓不畫了,專攻風景!我在法國畫的一大批油畫人體都毀掉了!”他略加思索后說:“好!畫一張,僅此一張!”隨即打開畫箱,畫了老大爺肖像,將背景改畫成了田野,色彩對比很強烈。“給你吧,只是個意思,你自己去琢磨。”吳先生說。后來我才知道,那一批油畫人體是先生在文革中為逃避劫難不得已而親手毀掉的!對先生來說,就好像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這痛苦只有先生心里知道!
1991年,我在《藝術家》期刊上看到了吳冠中先生的油畫人體《伏》,十分興奮:先生又畫人體了!他曾發誓不畫人像的!我在邵大箴先生的文章中找到了答案:“永遠在尋找探索,又毫無倦意的吳冠中,最近一年熱衷于畫起人體來了。剛剛聽說他關在畫室中畫人體寫生,我幾乎大吃一驚,也為他捏一把汗。后來跟他談起畫人體事,他說他早年畫的人體被《文革》掃蕩得一無所存,現在年紀大了,不甘心,好留下一些人體作品,只到在他的寓所里看到他幾幅人體作品之后,才感到他畫人體是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他筆下的人體更是高原和山,是生命的贊歌。”
我翻閱當年在李村的日記,發現有幾段先生的談話紀錄。那時年輕,記憶力好,都是當天晚上追記下來的。現按時間順序抄錄如下,雖然過去幾十年了,讀起來仍是那樣清新,可見先生的教育思想和藝術觀念在當時是很新的。這對于研究吳冠中先生的藝術道路或許有所幫助。
1972年1月29日
“畫畫不要純粹追求技法,就技法而言,各種各樣,一個人一輩子也追求不完。主要的不是技法,而是思想感情。你們現在都有一定的繪畫基礎了,完全應該走自己的路,把自己所感受的都表現出來,你的技法也就會形成了。
一味追求獨具一格是行不通的,只要忠實于自己的感覺,就是‘磨’,也可以磨出來。米勒就技法而言,并不怎么高明,他的見識也不多,是生長在農村的。他的畫很樸實,把農民的感情都表現出來了。我們不能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轉,這樣,一輩子也搞不出好東西來。只有走自己的路,才可能在藝術上有所造詣。潘天壽畫上的一根線如果放在別人的畫上或抽出來,那是粗糙,在他的畫上是粗獷!
畫不能言之無物,技法再高也不行。好像用了很多漂亮的詞藻,要說什么還不明白,這是最糟糕的。
現在有人要與攝影比,倫勃朗就是個《高級攝影師》,誰畫的肖像能比得上倫勃朗?然而,倫勃朗看到石少華的攝影也要磕頭!
繪畫要表現攝影所不能表現的東西,倘若與攝影比,就沒有意思了。再過幾年攝影普及了,誰還要你的所謂肖像畫?
油畫要搞民族化的東西,要中西結合。油畫要在世界上立起來,要有我們民族的形式和特點,不能跟在外國人的屁股后面轉。印象派的色彩有一定道理,我們現在再去搞,就沒有意思了。
對各家的畫可以去看,可以去學,也可以去套。這是為了更深刻的去理解他的畫,但主要的是走自己的路。一個小孩一,兩歲就要走路,并不要等到三,四十歲以后再去走自己的路,那太晚了!哪怕開始走得不好,說得不好,甚至有錯誤,這也是可貴的!我過去對老師總是不滿意,一張畫只說這里白一些,那里黑一些,這個地方歪了,那個地方不準,再深入下去,深入個屁!我這幾十年的體會就是弄明白了一些藝術規律。當然,造型的基本功是需要的。每一張畫要有目的的去畫,去追求一些東西,不能毫無目的的去畫。
我以經老了,倘若還能活幾年,我要繼續研究中國形式的油畫風景畫,再給我幾個年輕人,互幫互學,闖出一條路來,我只要能為青年一代做一塊墊腳石就滿意了!”
1972年2月11日
“不要以對象為主,而要以畫面為主。對象只是參考,畫面的安排全由我們自己,完全不應局限于對象,我們現在正好倒過來了。
繪畫要利用攝影,超出攝影。造型藝術的規律是完全由我們去掌握的,我們應該表現攝影所不能表現的東西。
繪畫要畫出美的感受,要表現對象美的特征,抓住對象最感人的地方。人物,風景,靜物都是如此,否則有什么可畫的?線條,色彩,構圖都是為表現“美”服務的。美術,美術,“美”之術,就是要表現美的感受。”
1972年5月16日
“構圖中的“疊”可以講是秘訣之一,中國畫,西洋畫都講究“疊”。 “疊”可以避免單調,單薄,可以使畫面豐富,不好看的地方可以補充,好看的地方可以露出來。民間的壽星圖,一個壽星老人,頭部很美,但下面單調,用第二人立于肩頭,再下面是個小孩子,這樣就很豐富,構圖上也很美了。詹建俊的“狼牙山五壯士”就是用了疊的方法,雕塑感很強。另外,構圖中還講究“圍”,我的這張風景就用了“圍”。
找素材的方法是“以小見大”,小的可以放大,也可以“以大見小”,大的可以縮小,為我所用。我構思的這張野花(油畫“山花爛漫”) 就用了“圍”。山石找幾塊小的放大就行了。生活中的景比較平淡,要經過作者去觀察,體驗,組織,這樣就生動豐富了。”
1972年5月19日上午
“ 美術實為美之術,而不是畫術。造型藝術就是要通過形式反映內容,表達感情。
一張風景畫追求的就是情調,而情調的美與構思是分不開的。我搞的這一批油畫風景畫綜合了中外繪畫的優點,即中國畫的意境,西洋畫的色彩,將所見的形象進行加工組合,構成一幅完整的形式結構優美的風景畫。這種方法可以說是獨創的,倘若你問我是在哪里寫生的,我就是告訴你,你也找不到。
走這一條路是正確的,我要造“洲際導彈”打到巴黎去,我相信以后一定有人來找我的腳印,找我走過的路!”
我回到湖北工作后,凡有機會出差北京,都要去看吳先生和他的新作。吳先生先后搬過幾次家,我都去過。他把作品拿出來,讓我坐著看,他一張一張的換上換下,還笑稱為《拉洋片》。先生的畫充滿激情,畫面上的點,線和色彩如同跳動的音符,叫人坐不住,令人激動不已!
一次閑談中,吳先生說:“有人說我的70年代的作品好,有人說我的90年代的作品好,你怎么看?”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都好,它們之間沒有可比性。” 吳先生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接著說:“我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參觀,是剛剛飛行18個小時之后,還沒有倒時差。看到那么多不同風格不同表現形式的作品,渾身的細胞都激動起來了,非常興奮,一口氣轉了三個館,我真正看到了毛澤東倡導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
我來您這兒之前去美術館看了一位畫家的畫展。我曾經在全國美展上看過他的作品,畫得非常好,今天卻叫我失望。幾十張畫都差不多,看了一兩張就不想看了。
您的畫每一張都有新的東西,您是在不斷創新,您70年代的作品我很喜歡,您90年代的作品我同樣很喜歡,它們是不同階段的作品,劃出了您的藝術軌跡,缺了哪一部分都是不完整的。”
有一次去看望吳先生,先生對我說:“送你一張畫,好嗎?”我非常激動,想起曾經向先生索畫的往事就很不好意思,我說:“那時在李村,年少不懂事,叫您為難了,實在對不起!”先生笑著說:“那是過去的事了,我都快忘記了,這張水墨給你留作紀念吧。”先生先后送給我兩張水墨畫,還有畫冊和文集。經先生同意,拍了先生部分新作的照片,我非常珍視它們,經常看它們,讀它們,從中領悟先生的思想和情感。
1984年后,由于公務繁忙,幾乎沒有時間畫畫,只得平日多留都心觀察,多思考,畫點小稿,節假日使用水墨工具把平日的感情積累 宣泄出來,心里才痛快,好幾個春節都是在畫畫中度過的。1998年,在幾個朋友的鼓勵下舉辦了第一個個人畫展,吳先生為畫展提寫了展名。
如今,我已年近花甲,教學之余畫幾筆畫,不拘形式和手段。每當有一張滿意的作品出現的時候,就像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心里充滿了快樂和幸福!也充滿了對先生的感激之情。快樂是短暫的,于是乎又要去探索去追求,永遠沒有盡頭,這大約是人生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