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旭,男,1987年生,安徽安慶人,博士,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講師、博士后,主要從事歷史政區地理研究。
摘要
北宋元豐年間以前,鄉是縣以下一級“實體政務”區劃,其數量和幅員隨著人口的損益而變化,故邊界尚不穩定。王安石變法之后,鄉的行政職能被大大削弱,“鄉系戶口”的功能也隨之消失,鄉界逐漸穩固下來。保甲法、經界法等基層改革都是在鄉內完成,并不跨鄉編排,這種政策性的規定強化了鄉的整體性,使鄉界變得越來越清晰。依據鄉所鄰對象的差別,可將其邊界細分為四類:鄉與鄉的分界;鄉與路州軍縣等政區的分界;鄉與行政治所的分界;鄉與市鎮的分界。從現有材料分析,鄉的劃界大體上遵循“山川形便”原則,這既是為了基層官員管理的便利,又符合自然聚落形成的規律。
宋代的基層管理體制多次發生變革,北宋時推行保甲法,南宋時實行經界法,此外又有團教法、保伍法、推排法等,這些變革的影響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出現了一批新的基層區劃單位,如都、保、耆、管等;二是一些基層區劃單位沿襲自前代,但性質和職能發生了變化,如鄉、里、團等,由此而形成“新舊疊加”的格局。[1]鄉,長期以來是縣以下面積最大且最為穩定的一級基層區劃,在中國古代金字塔式集權行政管理體制下,它上承府、州、縣等政區單位,下系里、都、保等基層區劃單位,是介于皇權與自治之間的中間層級,對其研究有利于深入剖析中國古代基層政治結構的運行機制。兩宋時代,鄉的性質和職能由縣以下一級“實體政務”區劃轉向“地域空間”單位[2],其行政職能雖然大大減弱,但仍然是其他基層區劃單位編排和運作的地域空間基礎。[3]
相對于中高層政區研究比較成熟的現狀,基層區劃的研究目前尚顯薄弱,所呈現的面貌遠不如中高層政區那樣清晰,應是今后歷史政區地理需要努力拓展的方向之一。[4]不過將視角向下探討基層區劃問題時,首先就要解決空間問題。宋代的鄉雖然不是一級政區,但仍可借鑒政區的研究方法對其空間要素進行解析,因為政區從本質上說也是一種區域,與鄉并無二致。層級、人口、行政中心(治所)、幅員和邊界通常被認為是政區的基本要素,相對于層級、人口和行政中心(治所),邊界和幅員的確定要困難得多,且邊界更具基礎性,通常情況下,邊界劃定了,幅員也就清楚了。
一、 鄉界存在的意義及變化過程[5]
邊界是指兩個政區之間的界線,是行政區劃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周振鶴先生指出:“實際上,從地理上而言,今天體現一個行政區劃的存在,端賴一條封閉的界線所形成的范圍。如果沒有界線的限定,也就不成為一個行政區劃。不過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來,行政區劃的界線并非從來就很明晰。今天的嚴格的界線是一條幾何學上的線條,十分明確,分隔了不同的行政區劃,雖然是人為的,但絕不模棱兩可。但在不太久以前,行政區劃之間雖然有界限,但卻不見得就明晰至一條幾何線條。尤其在以自然山川為界限時,往往并不明確是以山峰頂部的連線為準,或是以分水嶺為準;也不明確是以河流中心線為準,或是以主航道為準。”[6]實際上,確如周先生所言,政區邊界是人為創造和劃定出來的,很多時候并非呈現線狀,也不夠清晰,而且在一個高分辨的地圖上,邊界永遠呈現為帶狀,歷史地圖將邊界繪制成一條封閉的幾何曲線或線段只是呈現方式。
不過所謂絕對精確的邊界是不存在的,只存在有一定誤差的邊界,從這個意義上講,邊界作為一種地理空間要素,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就本文所述對象來說,劃定鄉界是鄉官施政的前提,如果界限模糊就會導致統轄空間重疊或出現兩不管的地方,從而引起基層統治的混亂。嘉泰元年(1201年)婺州東陽縣新置東尉,規定:“東陽一十四鄉,合分為二扇,兩尉共管九鄉,巡檢管五鄉。”[7]又嘉定七年(1214年)沿海制置司言:“定海縣從舊系海內、白峰、管界三寨,并尉司共四處,分認鄉界巡捕盜賊。”[8]東陽和定海兩縣的巡檢或縣尉在縣域之內以鄉為基本單位清晰地劃定出管轄區域,絕不模棱兩可。劃定鄉界對于戶口核查、土地統計和徭役差派同樣重要。《宋會要輯稿》方域六之二五載:“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三月十一日,戶部言:‘虔州虔化縣陂陽、仁義兩鄉八千二百戶,割屬石城縣,輸納不便,請還隸虔化縣。’”[9]試想如果陂陽、仁義的鄉界模糊不清,兩鄉統計的戶口數是不可能如此精確的。又《寶祐琴川志》中詳載了常熟縣諸鄉、都的民田和官田數,精確到畝之下的角、步[10],這表明鄉的邊界十分清晰。
不過需要明確的是,鄉的邊界并不是一開始就非常清晰和穩定,由隋唐到宋,存在一個由模糊到清晰的過程。隋開皇九年(589年)規定“五百家為鄉,置鄉正一人;百家為里,置里長一人”[11],說明鄉此時是根據戶口進行編排的基層區劃單位。唐武德七年(624年)規定“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12]。可見隋唐時期五百戶一鄉為定制。根據《元和郡縣圖志》中的數據,可知當時全國有7417185戶,12652鄉,鄉均戶數為586[13],接近500之數。而為了大致符合政府規定的鄉戶標準,鄉數會隨著人口的損益而變化。《至元嘉禾志》卷三《鄉里》“海鹽縣”條載:“按:《九域志》云:‘海鹽十有一鄉,后為十鄉。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年)八月六日,蘇州刺史于頔奏,以所管十鄉為十五鄉。昭宗乾寧五年(898年),以戶口數少,并為十鄉。’”[14]說明鄉數與戶口數直接掛鉤。唐末、五代時期,戰亂頻繁,人口損失嚴重,政府不得不大量并鄉,以保持縣內鄉均戶數的均衡,維持基層統治。入宋之后,并鄉的趨勢依然持續[15],《嘉泰吳興志》卷三《鄉里》在敘述湖州長興縣并鄉原因時稱:“若淳化后邑境無增損而鄉損其半者,必并合爾。”[16]“鄉損其半”顯指鄉的數量減少了一半。由于鄉數減少,政府會采取“并合”的方式以減少行政成本,也正是由于這一時期鄉的幅員和數量隨著戶口數的變化而不斷調整,鄉界始終難以保持穩定。并鄉并不是唯一導致鄉界變動的原因,在某些地區,由于社會環境相對安定,農業發展較快,戶口增加,還會出現分鄉的情況。[17]如蘇州的吳江縣,原管七鄉,“景德三年(1006年)準敕并四鄉,內二鄉分上、下”,所分兩鄉是范隅鄉和澄源鄉。[18]又在常州武進縣,北宋中前期懷德鄉分為南、北兩鄉,安善鄉分為東、西兩鄉,仁孝分為東、西兩鄉。[19]在江南西路的洪州、筠州亦出現過分鄉的情況。[20]鄉的數量和鄉界頻繁變動的情況直到元豐年間王安石推行保甲法才得以改變。[21]
保甲法規定,十家為一保,五十家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22],都、保最初的職責是維護社會治安、緝捕盜賊,但隨著推行日久,其“聯比戶口”的功能逐漸凸顯出來,開始承擔起鄉村大部分的行政事務,而相對的鄉的行政職權則被大大削弱。其行政職權的衰退,一方面使得“鄉系戶口”的功能消失,即鄉的數量和幅員不再隨著戶口數的增減而變化,鄉界趨于固定。另一方面,新出現的都、保雖然是以戶數為標準,但編排和運作時并未跨鄉重新進行組合。南宋時,都、保的規模縮小一半,但仍以鄉統之,“一鄉之中,以二百五十家為保,差五小保長,十大保長,一保副,一保正,號為一都”[23]。可見保甲法推行之后,雖然一縣之事“責辦于都保之中”,但鄉的空間統轄意義未變,時有“有鄉則有都,有都則有保”[24]的說法。換言之,保甲法的推行不僅沒有打破鄉的地域完整性,反而因為政策性的規定而使其空間范圍更加穩固,邊界也趨于清晰。
南宋時,經界法的推行又再一次強化了鄉界的清晰度。該法最初由李椿在平江府推行,規定:“官、民戶各據畫圖了當,以本戶諸鄉管田產數目,從實自行置造砧基簿一面,畫田形坵段,聲說畝步、四至……”[25]可見土地、財產的經界都在鄉內完成,并不跨鄉。經界法隨后推廣到其他地方,如袁燮在江陰縣要求:“每保畫一圖,凡田疇、山水、道路、橋梁、寺觀之屬,靡不登載。而以民居分布其間,某治某業、丁口、老幼凡幾,悉附見之。合諸保為一都之圖,合諸都為一鄉之圖,又合諸鄉為一縣之圖。”[26]各地在推行經界法時,雖具體措施不一,但在制造砧基簿時都遵循“由保集于都,由都集于鄉”的程序,所有數據最后都要匯聚到鄉,并最終上報到縣。由于“合諸都為一鄉”是必不可少的中間環節,而經界的范圍又必須精確無誤,故鄉界更趨清晰。
二、 鄉界及其類型
宋代記載鄉界比較集中的文獻是地方志,試舉幾例。如湖州烏程縣澄靜鄉,“在縣西南五十里,今西南至鄉界不十里。其鄉分亦多有改易,今不錄”[27]。德清縣藺相如廟,“在縣東二十五里,系金鵝鄉界”[28]。越州會稽縣有若邪溪路,“南來自縣五云鄉界……”。諸暨縣有浣江路,“東南來自安俗鄉界……”[29]。又臨安府新城縣內有西溪,“在縣西七十里南新鄉,源出漁州山底,與于潛天目水通流,入南新鄉界”[30]。均明確提到鄉界。在元初的《至元嘉禾志》中,秀州崇德縣的“四至八到”均是以鄉界劃定,其中“四至”為:“東至嘉興縣靈宿鄉界六十里,西至湖州路德清縣金鵝鄉界十五里,南至杭州路鹽官縣昌亭鄉界五里,北至湖州烏程縣移風鄉界三十里。”“八到”則為:“東南到杭州路鹽官縣元吉鄉界一十里,西南到湖州路德清縣金鵝鄉界二十里,東北到嘉興縣靈宿鄉界六十里,西北到湖州路歸安縣太原鄉界三十里。”[31]除了方志外,一些文集、奏疏中也偶會提及鄉界。如王安石曾途經明州鄞縣,記:“慶歷七年十一月丁丑,余自縣出,屬民使浚渠川至萬靈鄉之左界,宿慈福院。”[32]可見王安石及地方民眾對萬靈鄉的邊界都是清楚的。又宋人袁甫在《知衢州事奏便民五事狀》中提到當地“鄉官”的選任方式,稱“每寨或三四人,或五六人,視鄉界之廣狹,以為人數之多寡”[33],這里的“鄉界”還兼具幅員的意義。
考慮到元代的基層架構基本沿襲自宋代,且元代方志所記內容其實反映了南宋舊制[34],故討論宋代基層區劃問題也可以利用元志。目前記載鄉界信息最詳細的早期方志是元代的《無錫志》,可統計該志卷一《鄉坊》中的相關信息如表1所示。
《元豐九域志》載無錫縣轄二十三鄉,而元代時轄二十二鄉,僅將歸德鄉并入延祥鄉[35],數量變化不大,這再次證明保甲法之后,鄉的數量和幅員表現出較強的穩定性。《無錫志》仿照中高層政區“四至八到”的表述方式,清晰地界定出諸鄉的邊界。根據鄉所鄰對象的差別,可將鄉界細分為如下四種類型:
一是鄉與鄉的分界。這種情況最為常見,在表1中出現的次數也最多,如萬安鄉“南開元,北招義,東興道,西布政鄉界”,梅里鄉“南太伯,北宅仁,東上福,西景云鄉界”。又該志卷二《總水二》中記載閘口河,從五瀉水東流而為陸逐港,過蔡家渡,分為二道,“其一循州城而東,越景云鄉至梅里鄉界口而入于伯瀆;其一至膠山鄉界口,東流越膠山鄉而匯于南,與宅仁鄉新河合,又行數里,北走而入于江陰界”[36],亦證明景云、梅里兩鄉,膠山、宅仁兩鄉存在分界。
二是鄉與路州軍縣等政區的分界。如富安、青城等鄉“西晉陵縣界”,宅仁、懷仁等鄉“北江陰州界”。又在常州,《咸淳毗陵志》載晉陵縣“四隅”之境,“東南百四十里入太湖無錫縣開化鄉,西南五十里入武進縣惠化鄉,東北三十五里入江陰縣良信鄉,西北五十里入武進縣仁孝東鄉”。武進縣“四正”之境,“西五十里入鎮江府丹陽縣永安鄉鋪,南九十里入宜興縣神安鄉臧墓橋”[37]。其實所有的中高層政區都是由更小單位的區劃組成,路是由府州組成,府州是由縣組成,縣則是由鄉組成。王質《興國軍大冶縣學記》云:“今之天下為里若干而屬諸鄉,為鄉若干而屬諸縣,縣也者,鄉之會也。”[38]里在北宋中前期已經不負擔任何行政職能,淪為一般的地名,北宋中期都、保的出現更是打破了其地域完整性。而鄉則不同,它始終是縣以下面積最大的一級基層區劃單位,故所有的縣界都是由鄉界構成。[39]
三是鄉與行政治所的分界。如天授鄉“南至在城及景云鄉界”,而景云鄉“東梅里鄉,西在城”,天授、景云兩鄉鄰近,且靠近無錫縣城,為附郭鄉無疑。這種附郭鄉在所有的行政治所周邊都存在,如常熟縣積善鄉“負郭并縣南”[40],嘉興縣有附郭嘉禾、勸善、五福、由拳、時清五鄉[41]。又在南宋都城臨安,淳熙五年(1178年),有臣僚上言:“臨安府舊有都界,有鄉村界,自白龜池以南為都界,白龜池以北為鄉界。”[42]這里的“都”即臨安府,其統轄范圍為城市體系的廂界坊。宋代時,隨著城市經濟的發展,城市管轄的空間范圍向附郭鄉地區拓展是必然的趨勢,城墻不再是城與鄉的絕對分界線,但“城官”“鄉官”的統轄區域仍必須明確,這就需要人為進行劃定,臨安城的北部即是以白龜池為標識與鄉分界。
四是鄉與市鎮的分界。這種情況在《無錫志》中沒有出現,不過在今存唯一一部宋代鎮志《紹定澉水志》中卻有記載,卷上《地理門》“四至八到”條詳載了澉浦鎮的統轄范圍,其中鎮之西南界“到鹽官靈泉鄉界”[43]。宋代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經濟市鎮大量興起,這些縣下“小都市”最初是自發形成,不受政府管控,但隨著商稅在國家賦稅體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政府開始將皇權下延到鎮以及部分經濟水平較高的市,其方式是直接派遣官員進行管理。既然設置了官員,那么就需要劃定統轄區域,與周邊的鄉村行政系統相區別,由此出現市鎮與鄉的分界。
三、 鄉的劃界原則
中國的行政區域劃界一直存在著“犬牙相入”與“山川形便”兩條相互對立的原則。山川形便是最自然最直觀的劃界,而犬牙相入則體現了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這兩條原則在歷史時期同時并用,但越到后來,犬牙交錯的原則越占上風。[44]然而這兩條原則主要是根據高層政區的情況總結而來,尤其是犬牙交錯原則的典型案例都是陜西漢中等省界交錯地帶,對于縣級乃至更小尺度區劃的邊界劃定原則并未涉及。當然,前輩學者也作出了一些有益的探討,如滿志敏認為,在江南水鄉這樣的小區域中,要構建完整的基礎數據,水系格局和聚落是其他數據載體的最基本要素。例如,河流通常成為水鄉農業管理基本構件“圩田”的邊界,而由圩田組成的基本管理單位“圖”的邊界自然也是河流。[45]他的結論在民國《嘉定縣續志》各自治鄉中的輿圖中得到驗證,如西門鄉的“龍二十五圖”和“出一圖”,兩“圖”東西相鄰,北面以嘉定城西門外的練祁塘為界,南面以河門涇為界,東面是嘉定城外的外城河,西面亦是一條小河。他的研究雖然不關涉鄉,但對探討基層區劃的劃界原則仍有啟發意義。而周振鶴、陳琍則根據道契材料,對清代上海縣以下部分區劃進行空間復原,認為在縣、鄉級以下的保、圖、圩劃界上,兩種劃界原則并存。黃浦江、蘇州河、周涇、洋涇浜、婁浦等河流水道常常是各保、圖、圩之間的分界線。然而,在這種“山川形便”的原則下又存在著“犬牙交錯”[46],也就是說,縣以下基層區劃雖然是兩種劃界原則并存,但“犬牙相入”是在“山川形便”的大框架內出現。那么宋代的情況是否也是如此呢?
宋代所存文獻遠不及明清、民國時期豐富,故難以做到精細的復原基層區劃,其劃界原則只能通過文獻中的只言片語進行推測。從現有資料看,“山川形便”應該是主要遵循的原則,山嶺、河流、湖泊等自然體多成為鄉的邊界。如京兆府醴泉縣有白鹿、長樂、瑤臺三鄉,以九嵕山為界。[47]又袁州分宜縣,“其鄉有十,江之南者四,北者六,南腴而北瘠”[48],縣所轄十鄉以河流為界分為南四鄉和北六鄉。由于縣界是由連續不斷的鄉界銜接而成,故關于縣界的記載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明州慈溪、越州余姚兩縣交界處分轄鳴鶴鄉和上林鄉,兩鄉以雙河為界。[49]再如明州鄞縣:“東至縣界三十五里,以陽堂鄉育王寺山隴東河頭鋪為界……西至縣界三十里,以桃源鄉潘嶺為界……南至縣界五十一里,以鄞塘鄉傅霸河為界……北至縣界一十五里,以老界鄉陳渡鋪橋為界……東南到縣界九十里,以豐樂鄉金峨山嶺為界……西南到縣界一百七十四里,以通遠鄉海山嶺為界……東北到縣界四十一里,以老界鄉禇浦堰為界……西北到縣界三十五里,以清道鄉西渡江心為界。”[50]這里雖然敘述的是鄞縣縣界,但均將縣界細化到鄉,且從育王寺山隴東河頭鋪、潘嶺、傅霸河、陳渡鋪橋、金峨山嶺、海山嶺、禇浦堰、西渡江心這些地名看,縣與鄉均是以山河為界。
在資料相對豐富的太湖流域,也可以找到很多例證,如前述無錫縣太伯鄉的西界為大運河,延祥鄉的北界為宛山塘,開化、揚名兩鄉西界以及新安、布政兩鄉南界則為太湖。又青城、神護兩鄉與晉陵縣以雙牌港分界[51],在宜興縣,成任、神安兩鄉以余靄橋為界[52]。在河網縱橫的江南水鄉,以河為界應是較為普遍的情況。而以山、崗為界的例子則不太多,目前僅見兩例。其一是在無錫縣,境內的涉山乃是四鄉交界之地,“金鵝石在涉山山頂,列堆三十有三。東界崇仁,北界化城,南界清化,西界長壽”[53]。其二是在崇德縣,其永新、清風兩鄉以洗馬池、走馬崗為界。《元一統志》卷八《嘉興路·古跡》載:“官窯,在州永新、清風鄉接境。按舊經所載,耆舊所傳,謂此處正吳越分疆之地,有走馬崗、洗馬池。”[54]從以上諸多事例看,宋代的鄉界基本上是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則。
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則既是為了基層官員管理的便利,又符合自然聚落形成的規律。鄉的編排雖然是官方的頂層設計,且最初是以戶口為標準,但為了基層鄉官管理的便利,也勢必要考慮到地形因素。淳熙七年(1180年)曹彥約在廣德縣賑災救民,后期以鄉為單位開展賑濟活動,每鄉一日,五日一循環[55],如果諸鄉橫跨多個地域單元,曹彥約賑濟一鄉需要跨越高山大河,他在一天之內完成工作是不可能辦到的。魯西奇曾通過對鄂東買地券的考察,指出:“隋唐之編制鄉里,雖以戶口為鵠的與準繩,然在運作過程中,仍不得不以一定地域與自然聚落為依據。”[56]這一認識無疑是正確的。自然聚落無疑是鄉最小單位的組成部分,自然聚落如果遵循山川形便,那么鄉遵循山川形便也應在情理之中。對自然村而言,一方面,它們更多地依賴地理環境,河流附近的臺地、土坡,土壤肥沃,靠近水源而少浸淹之患,有利于農耕、畜牧和漁獵,生活用水和交通也方便的地方成為首選;另一方面,村落的形態結構雖然存在差異,但受制于生產力水平和交通條件,一般不會跨越高山、大河、大湖。如此,則山嶺、河流、湖泊等自然體就成為村落的天然界線,同理也應該是鄉都界。有一個反例很能說明問題,東陽縣號稱婺州難治之縣,而永寧鄉又號稱東陽縣難治之鄉,“蓋緣此鄉都分闊遠,跨涉紹興諸邑,風俗剽悍”[57],所謂“鄉都分闊遠”即永寧鄉所轄之都分屬不同的地理單元,沒有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則。總之,中高層政區“山川形便”的設置原則在縣以下同樣適用。一般情況下,高山大河兩邊的居民在編排時不會統屬于同一個鄉,因為這樣不僅不利于同鄉居民的交流,而且還會對鄉官施政造成困難。
最后,結合經濟開發、地形地貌、交通等因素進行分析,需要補充兩點。第一,鄉界雖然存在,但在不同的地區,有清晰和模糊之分。一般情況下,在開發程度較高的地區,村落分布密集,政府對于人口數和耕地數的精確度要求較高,且當地居民對于耕地、山林、河流等資源的爭奪相對激烈,鄉界的劃分需要更為清晰,否則就容易引起糾紛。而在開發程度較低的地區,村落分布稀疏,人口較少,很多地方罕有人煙,尚屬蠻荒之地,鄉界相對就模糊一些,因為即使界線有所偏離,對于當地民眾和官吏來說影響也不大。第二,在平原地區,鄉多以河流為邊界,而在丘陵低山區,鄉多以分水嶺為邊界。前者可以跨流域,后者則一般不跨流域。山區鄉的歸屬,往往呈現出小流域分片情況,這與縣域的劃分及交通條件直接相關,河流上游一般穿行于崇山峻嶺之中,流速較快,高山和河流的阻隔作用非常明顯且難以改善,而河流中下游一般穿行于平原地帶,流速緩慢,在河道較狹窄的地區,完全可以架橋,自然界限的阻礙作用可以被消除或減弱,使鄉跨河流分布成為可能。
小 結
中國古代基層區劃的演變過程,存在著由屬人轉向屬地的趨勢,即最初區劃單位按照戶口編排,其邊界劃定需要遷就戶口數,但隨著推行日久,區劃之內的人口出現增減或遷移,其聯比戶口的功能逐漸減弱甚至消失,而與特定地域空間形成固定的對應聯系。隨著其地域性越來越強[58],邊界也趨于清晰,穩定性趨強。宋代的鄉就是遵循著這樣的變化趨勢,唐至北宋中前期,鄉與戶口直接掛鉤[59],其邊界尚不穩定,保甲法推行之后,“鄉系戶口”的功能消失,且都、保的編排都是在鄉內完成,鄉界開始固定。南宋時又推行經界法,土地、財產的經界都需要精確的范圍,且砧基簿的制定要遵循“由保集于都,由都集于鄉”的程序,鄉界變得更為清晰。依據鄉所鄰對象的差別,鄉界可以細分為四類,尤其要注意的是,鄉與行政治所及與市鎮的分界,前者是城市空間外拓的結果,后者是市鎮發展和空間意識抬頭的表現。鄉的編排雖然最初是以戶口為準繩,但為了基層官員管理的便利,勢必要考慮地形因素,故一般不會跨越高山大河,這也符合自然聚落形成的規律。
注釋
[1] 詳見[日] 周藤吉之:《唐宋社會経済史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65年版;[日] 柳田節子:《宋元鄉村制の研究》,創文社1986年版;譚景玉:《宋代鄉村組織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包偉民:《中國近古時期“里”制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包偉民:《新舊疊加:中國近古鄉都制度的繼承與演化》,《中國經濟史研究》2016年第2期;包偉民:《宋代鄉村“管”制再釋》,《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等。
[2] 關于宋鄉的性質及職能,學界尚存在爭論。詳見王棣:《宋代鄉里兩級制度質疑》,《歷史研究》1999年第4期;夏維中:《宋代鄉村基層組織衍變的基本趨勢——與<宋代鄉里兩級制度質疑>一文商榷》,《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魯西奇:《宋代蘄州的鄉里區劃與組織——基于鄂東所見地券文的考察》,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5—620頁;刁培俊、張國勇:《宋代國家權力滲透鄉村的努力》,《江蘇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包偉民:《宋代鄉制再議》,《文史》2012年第4輯;馬新:《試論宋代的鄉村建制》,《文史哲》2012年第5期等。
[3] 詳見王旭:《宋代縣下基層區劃的“雙軌體制”研究——以太湖流域的鄉、鎮為中心》,暨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
[4] 歷史地理學家已經敏銳地覺察到縣以下基層區劃的研究大有可為。詳見周振鶴、陳琍:《清代上海縣以下區劃的空間結構試探——基于上海道契檔案的數據處理與分析》,《歷史地理》第25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4—148頁;郭聲波:《中國歷史政區的圈層結構問題》,《江漢論壇》2014年第1期;華林甫:《<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序》,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張偉然等:《歷史與現代的對接:中國歷史地理學最新研究進展》,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0頁。
[5] 關于宋代鄉界的問題,包偉民教授在《宋代鄉制再議》(《文史》2012年第4輯)中較早提出,并列舉了一些例子,認為這與鄉所統轄的地域日趨穩定有關,結論無疑是正確的。他的先行研究為本文提供了思路,特此說明。
[6] 周振鶴:《<政治地理視角下的省界變遷——以民國時期安徽省為例>序》,徐建平:《政治地理視角下的省界變遷——以民國時期安徽省為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胡恒也有類似的論述,詳見《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頁。
[7]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八之八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366頁。
[8]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方域一九之四〇,第9672頁。
[9]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方域六之二五,第9393—9394頁。
[10] 《寶祐琴川志》卷二《敘縣·鄉都》,《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69—1180頁。
[11] 《資治通鑒》卷一七七“隋文帝開皇九年正月癸巳”條,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617頁。
[12] 《舊唐書》卷四八《食貨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089頁。
[13] 參照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甲表27《唐開元、元和各道府州戶數及元和時每縣平均戶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6—97頁。
[14] 《至元嘉禾志》卷三《鄉里》,《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434頁。
[15] 對比《太平寰宇記》和《元豐九域志》中諸縣的轄鄉數,可知北宋中前期存在大規模的并鄉。
[16] 《嘉泰吳興志》卷三《鄉里》,《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692頁。
[17] 包偉民教授已經注意到北宋初年有些地區由于戶口的增盈而出現鄉數增加的情況(詳見包偉民:《宋代鄉制再議》,《文史》2012年第4輯)。進一步分析鄉名可知,這些新設之鄉都是從原鄉中分裂出來,并添加方位詞加以區別,如東西、上下等。
[18] 洪武《蘇州府志》卷一《沿革》,清抄本。
[19] 《咸淳毗陵志》卷三《鄉都》,《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986頁。
[20] 王旭:《宋代江南西路基層區劃——鄉的調整及相關問題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6年第1輯。
[21] 包偉民教授指出,鄉的演化,乃至最終與人戶規模脫離關系,從聯戶走向地域,是伴隨著中唐以后國家賦役制度的變更帶來的一系列社會政治經濟演變而完成的。鄉主要功能從以戶籍管理為中心,最終轉向了以登錄田產、核算賦稅為中心,也就是轉向了地域性的管理機制。(包偉民:《宋代鄉制再議》,《文史》2012年第4輯)針對此說,筆者有兩點需要補充:一是正如包氏所說,這種轉變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故中間可能存在反復。北宋初年鄉數的頻繁變動就較多地受到人口增減的影響,這直接影響到了鄉界的變化。二是熙豐變法之后,鄉雖然失去了大部分的行政職能,但作為其他基層區劃單位編排和運作的地域空間基礎的意義仍在,這種意義使其邊界趨于穩定。
[22] 〔宋〕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八“熙寧三年十二月乙丑”條,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297頁。
[23] 〔宋〕 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九六“紹興五年十二月丙午”條,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34頁。
[24]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六之二六,第7875頁。
[25]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之三九,第6106頁。
[26] 〔宋〕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四七《顯謨閣學士致仕贈龍圖閣學士開府袁公行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749頁。
[27] 《嘉泰吳興志》卷三《鄉里》,《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691頁。
[28] 《嘉泰吳興志》卷一三《祠廟》,《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746頁。
[29] 《嘉泰會稽志》卷一二《八縣·縣界》,《宋元方志叢刊》第7冊,第6923、6930頁。
[30] 《咸淳臨安志》卷三六《山川一五》,《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680頁。
[31] 《至元嘉禾志》卷一《道里》,《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422頁。
[32] 〔宋〕 王安石:《臨川文集》卷八三《鄞縣經游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5冊,第690頁。
[33] 〔宋〕 袁甫:《蒙齋集》卷三《奏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362頁。
[34] 包偉民:《中國近古時期“里”制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
[35] 萬歷《重修常州府志》卷二《地理志》,《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1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
[36] 《無錫志》卷二《總水二之二》,《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215頁。
[37] 《咸淳毗陵志》卷二《敘縣》,《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978—2979頁。
[38] 〔宋〕 王質:《雪山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9冊,第406頁。
[39] 有些特殊的縣僅轄一鄉,如元豐年間瀘州瀘川縣、江安縣等,這些縣的鄉界與縣界完全重合。
[40] 《寶祐琴川志》卷二《鄉都》,《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第1178頁。
[41] 〔清〕 張廷濟:《桂馨堂集·順安詩草》卷二《宋政和嘉泰砌街磚為葛素如廣文星垣賦》,《續修四庫全書》集部149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頁。
[42]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九之三二,第8064頁。
[43] 《紹定澉水志》卷上《地理門》,《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660頁。
[44] 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
[45] 滿志敏:《從圖像到信息:歷史輿圖內容的空間定位問題》,《譚其驤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283頁。
[46] 周振鶴、陳琍:《清代上海縣以下區劃的空間結構試探——基于上海道契檔案的數據處理與分析》,《歷史地理》第25輯,第124—148頁。
[47] 《長安志》卷一六《縣六·醴泉》,《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171頁。
[48] 〔宋〕 佚名:《分宜縣廳壁后記》,正德《袁州府志》卷一四《藝文四·記》,《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49冊。
[49] 《開慶四明續志》卷三《水利》,《宋元方志叢刊》第6冊,第5958頁。
[50] 《寶慶四明志》卷一二《敘縣·境土》,《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5141頁。
[51] 《無錫志》卷二《總水二之二》,《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213頁。
[52] 《咸淳毗陵志》卷三《地理三·橋梁》,《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992頁。
[53] 《紹定江陰志》卷二《古跡》,錢建中:《無錫方志輯考》,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頁。
[54] 〔元〕 孛蘭肹等撰,趙萬里校輯:《元一統志》卷八,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582頁。
[55] 〔宋〕 曹彥約撰,尹波、余星初點校:《曹彥約集》卷九《條具賑濟申提舉司狀》,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214頁。
[56] 魯西奇:《宋代蘄州的鄉里區劃與組織——基于鄂東所見地券文的考察》,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1卷,第619頁。
[57] 〔清〕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八之八二,第4366頁。
[58] 近古時期,鄉村基層區劃單位有朝著地域化和聚落化兩個方向發展的趨勢,詳見包偉民:《中國近古時期“里”制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
[59] 關于北宋中前期鄉數與戶口數之密切關系,筆者曾以江南西路建昌軍為例進行過探討,詳見王旭:《宋代建昌軍基層區劃——鄉的地理分布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2輯。
信息來源
《歷史地理研究》2020年第2期,第63-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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