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脈斷病”的誤區
趙紅軍
脈診是中醫“望、聞、問、切”四診法里獨特的診斷方法之一,平時臨床,常常聽人贊譽某某名醫一按脈就知病人患有何病,羨慕之情,溢于言表。而我們現實中確有這樣的中醫,給病人把脈不到一分鐘,便說“腦供血不足、脂肪肝、子宮肌瘤、貧血”等等,甚至于能把脈把出“高血壓、糖尿病”的,真有神醫扁鵲“洞見垣一方人”的神氣!接著連病人問都不問即開處方,誠如張仲景所謂“相對斯須,便處方藥”了,甚至有些醫生不愿讓病人多說,嫌病人啰嗦,連“省病問疾,務在口給”這點功夫都省卻了。
這就是目前中醫臨床出現的一個新現象:“憑脈斷病”。即純粹以脈診來診斷西醫病名,或者診脈時醫者把重心放在“感覺”病人的癥狀上來。 真有這樣神奇的脈法嗎?這是中醫脈診發展的重大突破嗎?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神奇脈法,非但中醫不科學的帽子可以摘除,就是去拿諾貝爾獎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我們應當感到高興。
暫且不論這種神奇脈法的是是非非,“憑脈斷病”這種臨床新事物的出現, 就要求我們研習中醫脈學時首先需要思考這些問題: 對于中醫脈診應該有一個怎么樣的認識?脈診的價值究竟在于什么地方? 脈法的理論基礎和它的原理是什么?診脈診出的是病、癥、還是證?單純憑脈診是否可以確定病癥?脈診與臨床而言到底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呢?還是讓我們從理論到實踐,從討論和臨床中去尋找答案吧。
一、“憑脈斷病”不符合辨證論治的精神 要研習中醫脈診,要把“憑脈斷病” 這種脈法神技看個究竟,讓我們先看看中醫的經典著作《內經》、《難經》、《傷寒論》等對于脈診的相關論述。 《內經》對于望、聞、問、切是持四診并重的原則。《素問 證四失論》說“診病不問其始,憂患飲食之失節,起居之過度,或傷于毒,不先言此,卒持寸口,何病能中?妄言作名,為害無窮。”它反對診病不問緣由,不分析具體情況,而單純依賴脈診的做法,認為這樣對病人是不負責任的,會產生極大的危害。 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創六經辯證體系,每篇名之曰“×××病脈證并治”, 將“憑脈、辨證、論治”相結合,把中醫辨證論治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序言里說 :“短期未知決診,九侯曾為仿佛,明堂闕庭,盡不見察,所謂窺管而已。”仲景論脈法,強調必須望、聞、問、切四診結合,以證侯結合脈象來決定病情的順逆安危,并再三告誡臨床診病不可單憑脈象。 在《傷寒論》病、脈、證、治是有機結合的,而并非“憑脈斷病”。例如第2條:“太陽病,發熱汗出,惡風,脈緩者,名為中風。”第3條:“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以上兩條他是以辨癥為主,以評脈次之。第6條:“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溫病和風溫的辨別,脈象不是主要依據,而是以癥候為主的。在特定的情況下,甚至只要癥候具備了,即使不評脈也可以施行治療,如第21條:“太陽病,發汗,遂漏不止,其人惡風,小便難,四肢危急,難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湯主之。”就是以癥狀和病理機制為主來確定治療方案。 由此可見,診脈之根本目的在于診查病機 ,是為辨證施治服務的 。它在臨床上的應用,貫穿于診斷治療的全過程,它不但可以診察病情,辨別證侯,更重要的是,它直接為臨床用藥提供依據,以此判斷病情順逆、掌握預后。需要指出的是,癥狀是病機的結果,如果能準確把握病機,結合病人年齡、職業、形態、氣色,結合經驗也是完全有可能較準確地說出病人有何病癥的,但這絕不是“憑脈斷病”。如果把脈診僅僅用于“憑脈斷病”,實質上是把脈診的作用大大地降低了。 許進京老師指出:《內》、《難》、《傷寒》時代,對于脈象和脈象主病的論述是分不開的,而是將脈象與病因、癥狀、四時氣候、體質條件、生理病理、辯證治療等個方面互相結合在一起的。《脈經》的寫作方式,給脈診的臨床應用造成了一個方向性的問題。其對脈象進行論述時,將癥狀排列在脈象之后,使《內經》和仲景時代脈象與病證的結合方式發生了一定的變化。這是王叔和脫離實際的教條主義的表現。 由于《脈經》的權威性,因而產生的消極影響不可估量。以后歷代脈學著作都以脈象和脈象主病為主要研究論述對象,形成了脈象的系列和病癥的系列,使激動靈活的脈法幾乎僵化為固定的單一模式,而缺乏有關病理機制的探索。此后,此風愈演愈烈,中醫脈學的研究方向逐漸進入了誤區,直至于今天出現了“憑脈斷病”這個怪胎。 |
二、“憑脈斷病”為歷代醫家所詬病 中醫發展數千年來,歷代醫家對于脈診都有許多精當的見解,然而由古到今,不論是醫圣張仲景,還是藥王孫思邈,還是 《瀕湖脈學》的作者李時珍,他們都不是“憑脈斷病”的神醫,沒有練成“憑脈斷病”的神技。相反,他們對于中醫望聞問切都持四診并重的態度,對于單純“憑脈斷病”亦曾深惡而痛絕之,大力鞭撻。這又是為什么呢?如有醫家指出: “脈診為近世醫者病者所共信,以為診病惟一之術。在醫者可不加問診而使三指以疏方,病家則隱匿病情以試醫生脈診之能否,醫道之荒莫甚于此。此習不去,吾醫將無立足地乎。” “三指按脈,最易陷于主觀之成見。寸口不能自語,病人不能自識,一任醫生胡猜胡說,竟無可以證明者。” “以兩指按人之三部,遂定其某藏某腑之受病,分析七表八里九道,毫毛不爽,此不但世少其人,雖古亦難有也,此彼此相欺耳。” 李時珍著《瀕湖脈學》,但他是主張四診合參的:“脈乃四診之末,謂之巧者爾。上工欲會其全,非備四診不可。” 對于“憑脈斷病”他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余每見時醫于兩手六部之中,按之又按,曰某臟腑如此,某臟腑如彼,儼若臟腑居于兩手之間,可捫而得,種種欺人之丑態,實則自欺之甚也。” 張景岳論脈說:“古人以切居望聞問之末,則于望聞問之際,已得其病情矣。不過再診其脈,看病應與不應也……,以脈參病,意蓋如此,曷以診脈知病為貴乎。” 而徐大椿之論尤為明確 :“病之名有萬,而脈之象不過數十種,且一病而數十種之脈無不可見,何能診脈即知其何病,此皆推測偶中,以此欺人也”。 陳修圓在其《醫學三字經》中曾言:“脈象不過數十種而病名有千……脈書欺人之語最不可信!” 近現代名老中醫蒲輔周也批評這種現象:“脈象為中醫臨床的重要依據,對于分辨病因,推測病情變化,識別寒熱真假都有重要意義,但如果盲目夸大,甚至代替四診,單憑診脈斷病,嘩眾取寵,自視高明,閉目塞聽,實為誤認。個別病人只伸手臂,不敘病之根由,病情變化,考驗醫生三個指頭,實為自誤。” 不可否認的是,大自然是神秘的,有許多未知之謎尚未解開,就在我們今天生活的周圍環境里也有許多事物不能以常理來推斷。對于中醫而言,比如經絡理論其實質是什么,我們也是爭論了許多年至今也沒有達成共識。我們可以通過爭論,積極地進行探索這些未知的領域,但這絕不意味著可以盲從甚至于迷失自我。探索不能喪失原則,這個原則就是最基本的醫學理論和經典著作。我們都是普通中醫,并不具備特異功能,歷史上的扁鵲秦越人相傳為《難經》的作者,為寸口脈法的創始人,然其所謂的“斷病”在傳說中乃是因于“曾飲上池之水”,“可視見垣一方人”,僅“以脈為名耳”。扁鵲這樣的神技只是在傳說中才出現的偶然現象,何況我們這些凡人呢? |
三、從“憑脈斷病”的誤區看其發展前景 脈診作為傳統中醫“望、聞、問、切”的四診法之一,它的原理完全在于中醫的基礎理論,立足于經絡學說,其實質是對于人體臟腑氣血的動態觀察。這在中醫的經典著作《內經》、《難經》都有相關的論述。關于脈診原理,我將另行撰文。知道了此中的道理,就很容易明了所謂的“憑脈斷病”這種神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了,它的誤區究竟在于什么地方。 “憑脈斷病”這種神奇脈法目前還具有相當大的誘惑性,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它以近年來流行的“全息論”為其理論依據。就好像某些人對傳統針灸理論稍加改頭換面就大肆宣揚創立了某種新針法一樣,“憑脈斷病”以及其它等等各種各樣的神奇診法亦是層出不窮,無一例外地都打著全息論的旗號。生物全息論確實有它的可取之處,然而這種理論并非是一種萬能理論。對于人體而言,無論是針灸還是脈診,它首先創立于中醫的基礎理論,它的一切原理都應該遵循并服從于這些基本理論。陰陽和五行是萬事萬物的宏觀,全息理論無疑要受制于這個理論,小于這個理論。陰陽講辯證、五行要流行,人體是一個動態的整體,而全息論在這方面恰恰有先天不足。 如此以來,建立在全息理論基礎上的“憑脈斷病”這種神奇脈法對于人體是一個動態的有機的整體認識不足,對于疾病是一個發生、發展的過程視而不見。一種脈象可以主多種病證,同一種病證在不同的人身上也可以出現多種不同的脈象。常用的脈名不過二十幾種,相兼脈受構成條件的限制也不是都可以相兼的,脈象種類再多也是有限的,但病名、癥狀和證侯卻日新月異、難以數計,所以脈象與病、證、癥根本就不存在一一對應的“對號入座”的關系。人體千變萬化,疾病層出不窮,以有限以應無窮,這就是這種神奇脈法的先天缺陷。 |
“憑脈斷病”這種“神奇的脈法”所造成的后果還不限于此! 我們今天探討“憑脈斷病”這種神奇的脈法,不僅在于它試圖將中醫脈法引入玄學、特異功能一類,還在于它的誘惑性和迷惑性。對于影響中醫名聲、混淆視聽,誤導中醫后學產生著不可估量的負面作用。此風不消,貽誤無窮! 我曾經接觸過兩個學習過某種微觀脈法的同行,言談間說及他們師傅的脈法是如何神奇,然而等他們侃完之后,我伸臂讓他們把脈,他們卻連連擺手、搖頭退卻。說話和行動的反差如此之大,我感到很詫異!就問他們:這是為什么呢?他們似乎面帶慚愧,但卻又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只怪他們自己學藝不精啊!這個跟師傅是沒有任何關系的。這我就更加困惑了:我這兩個同行都是多年的臨床醫生,且據他們講跟師傅學習的時間也不算短啊,而且有關于脈法的一系列的論文發表,那么驗之臨床,反差怎么就如此之大呢?如果這種脈法只是一種可以炫耀的神技、只是某些人的特異功能,并不能為大多數中醫所掌握,那么它有多大的臨床價值呢?象這兩個同行就是鮮明的例子,我不知道他們最終會走向何方?我真為他們感到惋惜! 如果把“憑脈斷病” 當做個人的一種愛好、或者是對于脈診的一種探索,自然是無可非議的。然而,讓更多的中醫后學把大量的精力都投入到這種毫無臨床意義的“神技”上來,對中醫的發展而言,無疑是弊大于利的。中醫難學這是不爭的事實,從學校剛出來本就一臉的茫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如果再經過這樣一番折騰,經過這樣一番挫折,對于中醫的信心就會一落千丈,其后果可想而知。 總之,“憑脈斷病”之脈法神技,于臨床診斷并不足取,于辯證用藥實無必要,對于中醫初學者而言具有較大的迷惑性,容易走入歧途。整體而言對中醫的發展是弊大于利的。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絲毫不想給誰造成多大的傷害,純粹學術探討,對事不對人。如果覺得我的言辭有沖撞之處,還望多多包涵。如果初學者能從中間體諒我的一番苦心,總算是沒有白寫它了。讓我們以中醫發展的千秋大業為重,共同努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