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中旬在北京聽講座時程翔老師說,初中語文老師對課文的研讀一般是“蜻蜓點水式”的,正常教學情況下,每篇文章最多不過三五天時間,而且間隔時間長,三年一個周期,除了所謂“考點”和文章內容,其余的“劃痕”都很淺。確實如此,假期我在南京和西安分別對任教年限較長和年限較短的培訓班老師進行文本解讀互動的時候,發現哪怕對經典課文,大家也是近乎“陌生”的。往前推三年,我也一樣,包括去年上學期我第一遍上的《紫藤蘿瀑布》,也是潦草敷衍的,讓學生反復讀,找出比喻句說說妙處,背誦美句并且仿寫,學“起承轉合”的文章結構,按照“觸動、描寫、聯想、升華”的構思方式寫一篇托物言志的小散文。初讀此文,我能夠挖掘的就是這些東西,沒有想過深讀與深思,總覺得它的主題明確,文章結構規整,甚至是呆板,抒情直白,還似乎帶點政治教化味兒,從個人的文學審美口味來說,偏愛文質兼美、含蓄耐嚼一點的文章,比如賈平凹散文《風雨》,余華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第一學期我的學生聽課狀態還沒有從他們小學老師的習慣上調整過來:很乖,等老師講,專心聽講,機械筆記,喜歡背誦,不重視朗讀,不會朗讀,不能自覺運用工具書解決字詞的基本意義,擔心老師提問,齊吆喝,怕動腦筋,沒有舉手發言的習慣等等。《紫藤蘿瀑布》是第一學期前半學期的內容,因此也沒有什么重要生成,第二學期末新課上完距離期末考還有一個月時間,就把《紫藤蘿瀑布》按照選點教學做了三個微課設計:“流動”一詞立骨——關鍵句的理解突破;“探望”——花與人的命運探索中“物”與“人”的關系處理;“生命的酒釀”——詠物散文的四“點”四美。
六月底我把自己做過的一個微課實錄發給語文濕地報名參加宜昌課堂教學展示選拔,7月14日得到回復“準備上課”,于是在心里大概構思了一下究竟選擇哪個內容進行教學。7月23日,在“公開課.宜昌研討會”QQ討論組,濕地負責人尹東通知說我的課因為選課人數最多,放在大教室上。那時候我們秦風四人尚在南京,剛剛結束在南京的講座和上課。原來以為11位教師在11個教室同時上課,聽眾不會很多,沒有做更深入的準備。接到通知,有點慌神,深怕課堂表現不好,辜負了大家的信任和濕地一年多來的栽培。
基本的工作還是做了一點的,因為南京的活動涉及作文教學、閱讀教學、青年教師說課及點評,所以在出發前兩天終止了南京之行《變色龍》的備課活動,大量翻閱書籍、做摘抄,增強理論儲備。關于散文教學,先前我除了讀王榮生的《散文教學教什么》,還搜集了大量關于散文教學的論文資料,也把去年的同課異構做了一個散文教學的系列稿(含我的課堂實錄、王君老師的課堂實錄、我和王君老師的互相點評與總評、全國中語會第一屆學術先鋒浙江名師賈龍弟老師的整體評價。可能是我做事節拍慢,或者想起來這個研討有價值的時間晚,或者不好意思對王君老師開口,整整用了半年時間才完成,中語參接到稿子認為有價值,葛主編打算在9、10、11月連續刊載,做成散文教學序列,可是在九月份的稿子已經開始校對的時候,新教材刪除了賈平凹的《風雨》換成了原作者淺易好讀的《我的小桃樹》,最終抉擇是撤下了這份稿子,雖然在散文教學的理念認知上得到了很大提升,終究有一點小小的郁悶)。接著在網絡上查閱大量課例,發現多圍繞紫藤蘿瀑布的句段賞析來設計教學,感覺零散,缺乏內在統一的“課脈”。
從讀文本的程度來看,名師以外,我在課例中讀到的多是文字表面的東西:紫藤蘿瀑布的生機與活力,“我”的心情變化,我的感悟,看花、憶花、悟花。因此教學設計一般就是圍繞“自由賞析描寫語言”“探究作者心情變化”“體味作者人生感悟”這幾個環節展開,基本處于陳日亮先生所說的“在文字表面滑行”的狀態,缺乏一個的統一“意脈”。
散文流露作者的心扉,讀者以自己的心扉打量散文,閱讀散文是心與心的碰撞、交感。對于一個文本,教師不能數十遍的閱讀,不能“品”出其中滋味,是不能更好地引導學生、鮮活課堂的,更不要說“建立學生的已有經驗與‘這一篇’所傳達的作者獨特經驗的鏈接”了。而作者的人生經驗,融匯在他的語文經驗里。作者的語言表達,那些個性化的語句章法所表現的,是豐富甚至復雜,細膩甚至細微的感官所觸、心緒所至。散文的精妙處,閱讀散文的動人處,在于細膩、在于豐富,唯有通過個性化的語句章法,我們才能感受、體認、分享它所傳達的豐富而細膩的人生經驗。“只有解凍我們內心情感的冰河,去為這個世界的美而閱讀思考,正容以悟之,教學才能真正喚醒生命!”(肖培東)
王君老師認為自己對文本中的每一個詞語標點都負有天大的責任,深怕辜負了它們,辜負了文本中的良辰美景。一堂語文課效率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思維溝通和語文交流的廣度、深度和效度,而這些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教師文本解讀的深度(李海林)。我開始讀課文:一株衰而復盛的紫藤蘿給了我生命的啟示,我要加快腳步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只有當你對自己的課堂擁有刻骨銘心的體驗的時候,靈感才降臨”(王崧舟)。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譯.薩拉馬戈在他的獲獎作品《失明癥漫記》中說:“如果你能看,你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對于文本的閱讀,也可以套用曹文軒老師的句子:未經凝視的文字是毫無意義的(原句“未經凝視的世界是毫無意義的)。查閱宗璞生平和散文特點后繼續讀課文,結合宗璞的好友資中筠的回憶文字,以及我前期做楊絳的《老王》時對文革資料的專題挖掘,加上對民國人物資料的關注和對林徽因、楊絳、宗璞等生活細節和寫作的了解,我再次讀到了先前沒有讀到的東西。
佛說:剎那就是永恒。紫藤蘿的芳香隱隱傳來,紫色的夢幻一般。紫,由憂郁神秘的“藍”與火烈奔放的“紅”構成 ,具有神秘色彩,也難掩其內在的生機與活力,與作者的氣質和此時的心境相吻合。撞擊、開悟、釋然,就在那個剎那,也因為內心的釋然才聞到了如夢的芳香。生與別,生與死,命與運,想做與能做,可知與不可知,有限與無限,都在此刻得到了稀釋與開解,正如冰心的《談生命》、蒙恬的《熱愛生命》、泰戈爾《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孔子“五十而知天命”…… 這是一篇寫心靈瞬間頓悟的散文,因為作者與紫藤蘿花曾經同病相憐,所以現在對它的怒放感到震撼,繼而長期淤積的苦悶自行消解,心里風清月明,足下步履輕快。
宗璞學生時代的精神偶像是蘇東坡(原諒我此處要稍微跑遠一點兒),現在許多人喜歡讀《蘇東坡傳》,我讀大二的兒子前幾天問我,為什么《蘇東坡傳》引不起他的興趣,感覺讀得似懂非懂?(我聽得出來,他讀此書,原為慕名,因此我一般不給學生開書單,只負責推薦,推薦的書中,也不全是我所喜歡的,而是考慮學生的接受能力以及興趣愛好,從學生的閱讀原點出發。我想“深度誘惑”學生讀某本書的時候,我會隔一段時間與他們分享我的閱讀感受,這一招真靈。孩子們可真忙啊,閱讀的時間成本是較高的,學生的時間有限,需要精打細算,因此《蘇東坡傳》我不推薦)我告訴兒子,要讀懂這書,得先了解林語堂,客觀看待林語堂對蘇東坡熾熱的愛、高度自我認同、極度的欣賞,與其說林語堂在寫蘇東坡,不如說他在寫蘇東坡的時候在尋找自己。除此之外還要了解歷史上的王安石,正確看待林語堂因為過于喜歡蘇東坡而對王安石的貶抑。要了解王安石,就得對“變法”這一政治文化母題有自己的看法和認識:歷史上著名的變法事例與人物、變法的背景和必要、變法的難度、皇權高度集中境況下變法的風險、變法者對當朝所做的貢獻以及最終的犧牲,保守派與革新派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水火不容,因為要讀《蘇東坡傳》,必然繞不開當朝的政治,沒有了政治這個闊大背景底色,根本讀不出蘇子為人、為文的本色,新道家代表人物林語堂是不喜政治遠離政治的瀟灑文人,他的小品文一貫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因此對東坡的高才、氣質、灑脫、曠達有著入迷的崇拜。讀人物傳記還要了解人物所生活的年代,了解著作者所掌握資料的翔實程度,以及著作者的價值認同和寫作偏好,力爭有一個較為客觀公正的人物評價立場,不輕易受煽情文字的干擾,不為書本中的所謂“事實”所迷。其二,讀蘇東坡,最重要的是要讀出儒釋道三家在東坡身上的高度融合。我國古代文思哲的源頭,是要了解的,東坡絕世高才,皇帝堪稱他的文字知音,皇后、皇太后是他的忠實粉絲,本該有絕好的位置供他施展才能,然而一生都奔波在小人因嫉妒和惶恐而設置的荊棘小路上。黃州、惠州、儋州,一貶再貶;文因率真致禍,“烏臺詩案”九死一生。凡此種種,東坡在心靈的修行中,自己為自己設置比貶官更好玩游戲——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即使“烏臺詩案”吃驚不小,被關了四個月二十一天差點腦袋搬家的他,依然“積習難改”,出獄當天就有詩云“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意思是縱然塞翁失馬“死”而復生,他也不會像以斗雞取悅天子的小人那樣沒有骨氣。東坡的魅力,不在于他如何瀟灑有顏值,也不在于他寫出了文人心底最解氣最有骨氣的豁達詩文,更不是他詩、詞、書、畫俱佳,而且集生活家、美食家、建筑達人為一身,東坡讓古往今來識文斷字的男士女士入迷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始終微笑、從不屈從、自始至終尊重內心感受,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王安石變法中,呂惠卿那樣的墻頭草小人比比皆是,只要違心地站個隊,為得勢的一方搖幾下旗、喊幾嗓子,升官發財的好處就屁顛屁顛地跑來了,傻傻的東坡,根本就不識時務,他好像不懂得官場“站隊”的好處,因此兩個集團都想拉攏他,最終因為其“真”和“正”都排斥他,而他,輕輕聳聳肩,像楊坤那樣小聲唱幾句:無所謂無所謂,誰會愛上誰,無所謂,誰讓誰憔悴……這才是東坡最高貴的地方,尤其是身在現代官場的人,更懂其中的玄妙。厄運來時,東坡從佛經道德經中尋求解脫,自己為自己松綁,因此他無抱怨,甚至壓根兒都沒有想過抱怨,只是接受和享受——自己開荒種地,能“手自接花木”,安于做一個真正的田舍翁,他做東坡肘子,修蘇堤,修黃樓,筑浩大的防水工程,他上善若水、隨物賦形、進退自如,因為佛道的經書法寶,外界的種種傷害,打在他的身上,都被強大的精神力量消解,無蹤無影。《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是最典型的儒釋道三境界高度融合在東坡身上的圖解。東坡的精神內核,就是隨緣、釋懷、放下、如來。
那一株盛開的、輝煌的、閃光的、重生的紫藤蘿就是催生作者頓悟生命的直接媒介,而宗璞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思想、所遭遇的經歷、所讀的書、所崇拜的人,也在這一瞬間得到發酵,共同匯成一股沖破心靈“堤壩”的洪流,從而一瀉千里、歸于寧靜。寧靜了,也就喜悅了,變“沉重焦慮”為輕松坦然,借助這一樹盛開的紫藤蘿,作者自己“渡化”了自己,這閃光的“流動”中,包含時代的更替、生命的再生、精神的涅槃、心靈之花的重放,她悟得了孔子所說的“順應天命”。相較之下,紫藤蘿也有過不幸的、不敢開花、被價值貶低的過去,然而它盤虬臥龍般的枝干還在,生命的玉露瓊漿還在,它開花的愿望還在,于是,它就有了輝煌的、閃光的綻放,掙脫束縛、重獲新生。宗璞的第一部小說《紅豆》本是寫健康的愛情的,但是被批為“毒草”,因此深受文革迫害,與其它知識分子一樣,息筆勞動,不再敢輕易開花,這與紫藤蘿的命運何其相似。如今,紫藤蘿又開花了,而且開得這樣盛、這樣密,這樣富有生機,我為什么不能放下、釋然、重新綻放呢?于是“在淺紫色的光輝和淺紫色的芳香中,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蘇東坡在黃州的某個月夜江邊,他安慰“擊空明兮溯流光”的朋友說:“你看水月!水不斷流去,可是水還依然在此;月亮或圓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發生的變化,沒有經久不變的,何曾有剎那間的停留?可是你若從宇宙中不變化的方面看,萬物和我們人都是長久補不朽的。”在東坡的語言表達中,《紫藤蘿瀑布》對生命永恒的理解,意脈相通。
如果說《紫藤蘿瀑布》在描寫過程中緊扣“生命”的話,那么在對“生命”的描寫中就關注到另外一個核心詞“流動”:花兒在流動;時光在流動;情感在流動;生命在流動。借用普希金的一句詩“一切都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無論時光,還是生命,都不能為誰而停留,流動是其不變的態勢,個人面對這一切是無力的,與其哀嘆,不如順應。“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殘缺就是圓滿,剎那也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