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詩歌在今天的讀者看來,應該說早已得到了公正評價。但陶詩在當時,也即在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時代及其后很長一段時期,卻是不被重視的。對這個不公平的現象,文學史著作和不少研究論文都曾有所言及,但似乎都沒能說出令人信服的理由,這便成了文學史研究的一個歷史疑點問題。
張隆溪在他的《道與邏各斯》一書中,由文學闡釋學而涉及具體的中外詩人個案時,說到了中國的陶淵明(陶潛),其標題是:“淳樸的挑戰”,寓意很明顯——挑戰來自“淳樸”。書中指出,陶淵明之前時代的詩歌極為揮霍地濫用辭藻,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陶淵明的詩出現了,它完全不同于其同時代的詩,用詞上極其儉約,風格上樸實無華,這就使得他的詩在同時代人的眼中成了一種怪異,他們在他那個時代和以后的相當時間里沒把他認真地當作詩人,直到宋代,他的地位和價值才被人所看重,成為與屈原、李白、杜甫等人一樣被推舉為極富才情的中國古代一流大詩人之一。于是,這一對陶淵明詩歌價值的認識為何會推遲的問題,便成了闡釋學極感興趣的問題了。
該書對這個問題通過引證西方人的論述,做了較為令人信服的解說。一部真正富于原創性的作品,如果它挫敗或斥責了讀者的期待并向他們的審美感覺提出挑戰,該作品的價值就可能需很長時間才能得到承認和欣賞。因此也就可能發生這樣的事——該作品的真正價值將長期得不到承認,直到“文學的進化”終于以新形式的現實化而進入視野,這才會破天荒第一次使人能夠發現那被誤解了的舊形式的途徑。在這一點上,陶淵明的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接受,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由此,張隆溪認為陶淵明詩歌的價值在傳統批評中的戲劇性變化很有意義,其關鍵在于,它不僅僅因為讓我們知道了審美趣味和審美判斷的反復無常,同時也因為它向我們表明(當陶淵明的詩歌終于被視為經典時):在中國詩歌的讀解中,什么樣的表現形式被接受為具有最高價值的和最有意義的,什么樣的風格特征成了人們熟悉的期待視野的一個組成部分。陶淵明的詩歌實際上在當時以其質樸平易的語言向讀者也向批評家提出了難題,因為它的質樸平易所造成的透明很容易模糊它的價值和意義,人們也正因此而難以認識它的價值和意義——因為它不在當時人們的“期待視野”之中,當時人們的“期待視野”是精致的典飾和修辭的招搖,而陶淵明的作品在當時人的眼中,是如此的粗糙、缺乏色彩、緘默少語、質樸無華,以至他的同時代人中無一人將他視為詩人,更不會給他高度評價——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正由于此,中國文論史上兩部離他時代較近的權威論著——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都沒給與他公正的評價,劉勰的《文心雕龍》根本沒提到他,鐘嶸的《詩品》則將他列為中品。文學史的客觀事實居然如此無情。
我們由此明白了,為何陶淵明會在他的時代乃至之后的相當時期內受到不公正待遇。張隆溪在書中對陶淵明本人的個性特點也作了分析,認為他在生活上和在詩歌創作上一樣,不愿追隨他那個時代的潮流和趨勢,而喜歡獨善其身、獨標其異,這就自然無法贏得他同時代人對他的首肯。
《道與邏各斯》一書所闡釋的不止陶淵明一個個案,作者的目的也絕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試圖通過對這些個案的解析,闡釋文學的內在本質問題,從而探討跨越國度與東西方文化的文學的共同性特征。張隆溪是個長期生活在海外的學者,他對西方文化的熟知,有利于將中西文論作對照比較,從中更好地認識與把握中國傳統文論。對陶淵明詩歌價值認識問題的解析,只是《道與邏各斯》一書的一個典型個案,相信讀者諸君通過本書,可以發現更多有助于認識與闡釋中西文學的東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選自2006年9月13日《中華讀書報》。《道與邏各斯》,張隆溪著,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