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養老問題關系到老人自身的福祉,也關系到農村家庭的維系及鄉村社會的和諧發展。盡管家庭養老被認為是鄉村理想養老模式,但必須看到,隨著城鎮化推進、家庭結構和就業方式變化,傳統家庭養老模式面臨挑戰。中國老年學與老年醫學學會農村養老分會主任委員、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名譽所長朱啟臻教授在《國家治理》撰文指出,鄉村老年人不僅需要經濟供養,也需要精神慰藉,勞動需求、交往需求和對社區服務的需求,是關系老年人生活幸福感的重要因素;鄉村治理要深入挖掘鄉村的空間環境、社會和文化資源優勢,引導低齡老年人參與養老服務和村級事務,滿足老年人勞動和交往需要的同時,也為鄉村養老做出貢獻。
更多內容,請點擊封面購買本期雜志
2021年12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十四五”城鄉社區服務體系建設規劃》,首次將城鄉社區服務體系建設列為“十四五”時期重點專項規劃之一。規劃聚焦人民群眾美好生活需要,以增強社區服務供給、提升城鄉社區服務效能為重點,提出“聚焦幼有所育、學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養、弱有所扶和文體服務有保障,推動基本公共服務資源向村(社區)下沉”,這對鄉村來說是巨大的利好。本文從鄉村老年服務的視角討論社區服務體系建設對老齡問題解決的重要意義以及對鄉村治理的重要價值。
鄉村老年人面臨的問題根本上是供給難以滿足需求導致的。當前社會為老年人提供的服務,要么供不應求,要么供給與需求錯位,都導致老年人的生活需求不能得到滿足。因此,了解鄉村老年人的生活需求,是解決鄉村養老問題的基礎性工作。現實中,無論是在理論研究還是在老年工作實務方面,普遍存在重視經濟需求而忽視老年人其他需求的情況。據我們的調查,在解決貧困問題以后,鄉村老年人以下三個方面需求容易被忽視。這不僅影響老年人的幸福感與獲得感,也影響鄉村治理成效。
老年人的勞動需求
“活到老,干到老”是鄉村許多老年人的生活態度。身體健康的老年人即使到了80多歲,也還在地里做力所能及的農活。有些人看來,老年人堅持農業勞動反映的是他們生活艱辛,但實際上,大部分老年人選擇農業勞動,更多是滿足精神寄托需要。他們通過勞動收獲農產品,實現了一定程度的自給自足,同時還收獲了自豪感和成就感,在勞動中體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但是,老年人勞動需求常常被限制或被剝奪。一種情況是來自子女的限制,有些子女不理解農業勞動對老年人的意義,從愛護老人出發,不讓老人種地,把土地流轉給其他人。另一種情況是一些地方政府為了土地指標要農民上樓,消滅了農家院落,使老年農民遠離耕地,失去農業勞動條件。
鄉村老年人勞動需求不能滿足,直接導致三個方面的消極后果:一是增加了購買負擔,一些蔬菜、瓜果,本來可以自給自足,失去了自我生產的條件,完全靠市場購買,無形中增加了經濟負擔。
二是,勞動需求得不到滿足,無所事事,增加了孤獨感。鄉村老年人從事適當的農業勞動,經常與鄰里交流生產經驗,互換農產品,獲得自豪感和幸福感,也因此密切鄰里關系。失去了農業勞動條件,有些老年人因此沉浸在打牌、打麻將之中,不僅耗費精力,還容易出現賭博現象,引發個體之間矛盾,影響社會風氣。
三是有害身體健康。農業勞動活動筋骨,有精神寄托,是保持身心健康的重要途徑。而勞動需求得不到滿足往往導致過度自我關注,對自己的現狀不滿,悲觀失望;甚至過度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總是擔心懷疑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增加了去醫院檢查的頻次,嚴重影響身心健康。
勞動養老,應該成為未來養老的一種方式。勞動養老是指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通過自主選擇某種勞動內容,在勞動過程中獲得必要的產品收入和精神滿足的一種養老狀態,也是老年人“自養”的形式之一。
要營造良好的勞動養老環境,首先,老年人要樹立自立、自養意識,通過力所能及的勞動盡量減少對他人的依賴。年輕人也要正確認識勞動需要與幸福感的關系,不要錯誤地認為“孝敬”就是不讓老人勞動,而應該積極主動為滿足老年人勞動需求創造條件。
其次,為老年人提供豐富的技能培訓。近些年,一些地方為老年人舉辦手工藝、書法、繪畫、烹飪等培訓,激發老年人潛能,培養老年的興趣愛好,豐富老年人生活,為老年人老有所為、老有所樂創造條件。
其三,保留農家院落,為老年人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提供空間條件。農家院具有生產、生活、文化傳承等多種價值,特別適合老年生活。其中發展庭院經濟是其獨特優勢之一,不僅房前屋后可以種瓜種豆、栽培果樹,可以養雞養豬,還可以從事編織、釀造等傳統手工業生產,這也是一些鄉村打造“養老、養生、養心”社區的重要依據之一。需要指出的是,強調老年人勞動養老,不是要推卸家庭和社會責任,而是著眼于提高老年人幸福感。實際上,家庭養老功能的維系,有助于滿足老人們的勞動需求和情感體驗。
老年人的交往需求
經濟支持、生活照料、精神慰藉是農村養老的三個主要方面。由于鄉村長期的物質匱乏,人們普遍更關注對老年人的經濟支持和物質照料,而忽視精神慰藉。現有關于精神慰藉的研究和實務,大都集中在生活不能自理的高齡老人,對生活能夠自理的老年人的精神慰藉問題關注程度不夠。隨著全面小康的實現和鄉村振興戰略的不斷推進,農民家庭收入和農村養老保障水平不斷提高,大部分農村老年人的經濟需求一般能得到滿足。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農民家庭代際分離、傳統孝道觀念弱化、村莊共同體解體,農村老年人面臨的情感孤獨和精神空虛問題凸顯。因此,如何滿足農村老年人精神慰藉需求,是鄉村養老需要面對的時代課題。
鄉村老年人的精神慰藉,不限于噓寒問暖或者陪聊,更不是提供一些文化產品可以替代的,甚至“常回家看看”也難以填補老年人的精神空虛。因此,要研究農村老年人的主體性和精神需求的特殊性。老年人精神慰藉實現于老年人作為主體的參與式體驗過程,而不是作為客體被動地接受服務。
鄉村老年人的生產生活深嵌于家庭和村莊熟人社會,家庭交往和社區交往是老年人社會交往實踐的場景,是鄉村老年人實現精神慰藉的日常性途徑。通過滿足老年人的交往需求實現精神慰藉是最為有效的措施。在實踐中發現,針對鄉村老年人交往頻率減少、交往質量降低和合理交往被阻隔等問題,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促進鄉村老年人交往。
第一,組織老年人活動。傳統的串門和聊天是鄉村老人休閑娛樂、情感交流以及獲得滿足感的重要渠道,但是隨著城市生活方式傳入鄉村,農民家庭裝修越來越“豪華”,有些家庭進屋要求換鞋,串門聊天變得越來越不好意思;隨著熟悉的鄰里老人隨子女外遷,鄰里結構發生變化,鄰里交往轉向更大的地域空間。因此,老年人對“組織起來”的需求十分強烈。組織老年人活動的形式多種多樣,目前各種文體組織,如棋牌樂、唱歌、跳舞等,普遍得到老年人積極響應。在我們調研的村莊,幾乎都有老年人自發形成的文藝隊伍,有的村里有多支隊伍,彼此開展文藝比賽,增加了老年人的幸福感和愉悅體驗。2021年重陽節,我們在一個村里組織80歲以上老年人集體包餃子,出乎意料所有能行走的老人都來積極參與,每個人都很興奮,不是為了吃餃子,而是活動為老人們提供了情感交流的機會和空間,老人們表示非常開心和幸福。有組織的活動還包括集體學習,如辦老年大學、聘請非遺傳承人傳授手工藝,聘請專業廚師教烹飪,以及普及家庭美化知識等,都可以有效激發老年人的興趣,讓他們在活動中滿足交往需要。
第二,參加志愿者隊伍。鄉村本來有互助傳統,但隨村落共同體的解體,鄉村互助行為逐漸減少。有些人想幫助那些弱勢群體做些事情,也因擔心帶來負面評價而不敢出頭。但是,只要有人號召、帶頭,村民就會積極參與。在河北隆化縣山灣鄉的幾個村莊,我們從組建以低齡老年人為主體的“婦女之家”和“道德促進會”開始,組織志愿者為失能老人和困難戶提供必要的幫助,捐錢、捐物、打掃衛生、洗澡,通過孝親敬老活動,喚醒了人們的良知善行,社會風氣煥然一新。同時,組建志愿者隊伍為村里的老年人營造了社會交往的空間,實現了社會交往由個體性向集體性的轉變。低齡老年人對高齡老年人的照顧,或對有困難同輩群體的生活照顧,在為老年人提供服務的同時,也驅除了自身的孤獨感,增強了成就感。很多人反映,作為志愿群體的一員,能夠為他人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老年志愿者活動是一種以相互信任和情感投入為特點的深度交往,更容易滿足彼此精神慰藉和情感需求,有效地豐富了志愿者隊伍里老年人的精神生活,增強了老年人生活的價值感和存在感。
第三,吸納老年人參與鄉村公共事務。農村低齡老人,本來就是村莊農業生產、紅白事儀式互助、公共活動的主要參與主體。一些鄉村聘請低齡老年人負責村里的義務巡邏,擔任環境衛生監督員、村史講解員、文化宣傳員,主持或參與族譜與村志的編篡任務等,使老人們獲得了一種全新的生活體驗。老年人不再有被邊緣化或被拋棄的感覺,他們找到了自己發揮作用的位置,從依附狀態重新回到了主體角色。例如,在北京房山的大峪溝村,村委會聘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做顧問,請他們為村里的決策提建議,這些老年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被激發出來,牢騷少了,建設性想法多了,以積極態度支持村委會工作,主動向群眾解釋村里的決策,協助村委會做群眾工作,成為鄉村治理的重要力量。他們反映說,自己體驗到了多年未曾有的被尊重感和幸福感。在浙江義烏市的何斯路村,在村莊環境整治過程中,充分發揮村里老年人德高望重、言傳身教的價值,建立了村老年協會和老年大學兩個平臺,通過這兩個平臺將何斯路村的發展理念、規劃和措施向老人們宣傳,在老人之間形成共識,進而影響他們的家人。特別是邀請村內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負責宣傳垃圾分類和督導衛生工作,組織了一支由6名老年人組成的文明衛生義務勸導隊,對村民房前屋后的衛生狀況進行定期檢查并及時反饋。懾于老年人的權威,人們開始不好意思亂扔垃圾和隨地倒臟水,久而久之自覺養成了保持門前衛生的習慣。如今,偌大的村子僅需兩名保潔員即可保持干凈整潔。
老年人對社區服務的需求
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十四五”城鄉社區服務體系建設規劃》提出,“十四五”期間,農村社區綜合服務設施覆蓋率要達到80%,社區服務人才隊伍將進一步壯大,群眾操心事、煩心事、揪心事更好地得到解決,老百姓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不斷增強。我們最近在鄉村調研中,問及村民最大的煩心事、揪心事是什么時,沒想到大多老年人對鄉村物業管理提出要求。
鄉村本來沒有物業服務,過去農戶家里的修修補補,例如房子漏雨了,水管漏水了,都是自己解決,或者請鄰里、村里的能工巧匠幫忙,一般都是免費的,屬于熟人社會的互幫互助。今天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隨著老齡化的加劇,村里的老年人干不動了,年輕人在外打工,為數不多的技術工也外出打工掙錢了,村里服務業出現了空白。房子漏雨、水管漏水、安裝玻璃、換煤氣罐、家電維修,以及購物、理發、快遞收發等,都越來越依賴專門機構和專業人員提供服務。缺少這些服務,讓老年人長吁短嘆,非常揪心。有的人家水管漏水,幾個月得不到維修;有的做飯時發現沒有煤氣了,找不到幫忙的人;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甚至有錢卻無法購物,他們坐在路邊等熟悉的人路過,請求這些人代購日常用品,而如果等不到有人路過,就只能忍受。處于這種情況下的老年人,容易產生焦慮、孤獨、抑郁和悲觀等一系列不良情緒反應。
因此,實施村級綜合服務設施提升工程,完善村級綜合服務組織建設十分必要。如在村里建設智能快件箱,解決快遞進村“最后一公里”問題,組建家政服務公司或物業管理組織,負責村里的衛生、垃圾分類與清理,房屋水電的維修、代購日用品、代交水電費,以及“一站式”的政務代辦服務等,都特別受老年人的期待。
另一件煩心事就是對照料的需求。過去我們有一個誤區,認為只有殘疾人或失能老人才需要照料,對尚有自理能力老人的照料需求關注不夠。一方面,農村老年人受“自求多福”心理影響,往往通過超負荷勞動透支自己的體力和健康,以證明自己的“自理能力”,不給子女添麻煩。另一方面,由于現在家庭結構小型化,子女在贍養老人方面確實力不從心。兒女們忙于打工掙錢,對父母關注程度降低,有的幾個月回家一次,有的只有過年時才回家看看,家庭倫理道德日益淡薄,尊老、敬老、養老傳統被弱化。
調查發現,農村老年人大多沒有社會養老的意識和概念。在照料方面,他們首先選擇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其次選擇由孫子輩或親戚照料,從來沒想到由社區和社會照料,認為那是“五保戶”的事情。老年人糾結的是,如果選擇由子女照料,子女就需要放棄外出打工,收入或生計就會受到影響。因此,老年人只能通過降低生活質量來委曲求全。因此,對尚有自理能力老年人的生活照料,日益需要社會提供幫助,其中以下三類需求現實而迫切。
一是生活照料。一般認為,老年人在吃飯、穿衣、上下床、上廁所、走路、洗澡等日常生活指標中有一項是需要幫助的就視為需要照料。然而,一些老年人生活自理的標準就是自己能吃飯、上廁所。在鄉村,最容易被忽視的是洗澡能力,有些老年人勉強自己洗澡而不慎摔倒、致殘現象屢見不鮮。有的老人因沒有洗澡條件,半年不洗澡,甚至一年不洗澡的也屢見不鮮。老年人沒有提出要求,子女也不認為是問題。同樣的還有理發,由于村里沒有理發店,也沒有理發師傅上門服務,一些老年人面臨理發難的窘迫,不僅影響老年人生活質量,也影響其精神面貌。因此,將助浴行動等內容納入老年人照顧服務計劃,很受老年人期待。
二是家政照料。打掃衛生、買菜、做飯、洗衣物、換床單等,很多老年人已力不從心,特別是做飯。很多老年家庭由于做飯困難,不能按時吃飯,或者只能湊合。在我們調查的村莊,子女們希望為老年人雇保姆做飯,但很難找到,因為村里人把當保姆看作是“低等”工作,一些有能力的人寧可打麻將,也不愿意去“伺候人”。因此,在鄉村為老年人提供助餐服務,可能比建“高大上”的“老年驛站”更能解決現實問題。
三是健康照料。鄉村老人生病時的照料正在成為潛在的社會問題,越來越需要專業化服務。很多老年人的身體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他們缺乏基本的健康知識和急救常識,沒有例行的體檢,只是有了病才去檢查身體,往往采取“小病忍、大病扛”的態度,因病返貧、因病致貧的風險極大。因此,針對高齡老年人就醫難問題開展助醫服務,為老年人提供經常性的健康咨詢非常有必要。可以采取送醫上門、送藥上門等服務措施,推動鄉村社區醫養深度融合。
滿足老年人的社區服務的需求,不是要推脫家庭養老責任,而是要在居家養老基礎上,強化社區服務職能。實際上,鄉村老年人離不開家庭。鄉村熱衷于家庭養老,除了濃厚的戀土情節和落葉歸根文化影響,還因為“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使人們對養老機構普遍采取抵觸情緒,如果誰家把老人送到養老院,會被鄰里嘲諷不孝。正因如此,居家養老被認為是鄉村養老最適合的形式,它將經濟支持、生活關懷和精神安慰融為一體,讓老年人享受更多的家庭幸福。
農村具備養老的空間優勢,不僅具有宅基地,房前屋后可發展庭院經濟,而且有親近自然的慢生活,又有熟人社會做基礎,具有互助養老的先天優勢。鄉村老年人的勞動需求、交往需求以及對社區服務需求的滿足,具有內在的鄉土性邏輯關系。要充分利用鄉村的自然、社會和文化資源,大力倡導“孝道”文化,讓年輕人認識到尊老、愛老、敬老的重要意義。要發揮村民主體作用,通過組織低齡老年人開展志愿服務,從打麻將、曬太陽、閑聊等被動的“熬時間”,轉向有社會價值的活動,在滿足老年人自身多種需要的同時,也為鄉村養老做出貢獻。同時,也要看到鄉村家庭結構的變化,以及就業特點、文化變遷等對家庭養老的挑戰,積極完善社區養老支持體系,發展社會養老服務,為家庭養老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和保障。社區和市場養老服務越完善,家庭養老模式就會越穩固。
來源 | 《國家治理》周刊2022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