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石紀事,古之傳統。若追溯起來,幾乎與中華文化同時誕生。至今許多考古、文字、歷史乃至社會學家仍需從石刻的述錄,吊文、祭頌、紀事,墓銘中去論證史實;去考查凝聚于石刻上的當時社會文明程度;便是明證。
因為,能耗以時日縷刻于石,尤其是臨山鏤刻被稱為“摩崖”的文字注定與重大歷史事件,重要歷史人物相關,為當時實錄,常就近刻于事發之地,貼近史實;石性堅硬、垂之久遠且無法更改,可以起到“補史之闕,參史之錯,詳史之略,繼史之無”的作用。
石刻早為古人珍視。初唐在陜西陳倉口發現西周十面鼓石刻字,即石鼓文被認為是“石刻之祖”。曾引起杜甫、韓愈、歐陽修、蘇東坡、康有為等歷代大學者熱忱關注。形成一門科學:石鼓學。可惜,歲月蒼桑,風雨離亂。秦代僅存泰山刻石七字。兩漢偏重于碑刻石雕,比如聞名中外的霍去病墓前石雕刻。摩崖文字則如鳳毛麟角,河北永年縣的群臣上壽刻石,貴州吹角壩摩崖僅見于記載、實物已蕩然無存!
但陜西省漢中市城北18公里處的古褒谷口摩崖石刻竟多達 104塊,再沿谷上溯則多達 126方。而且,尚在不斷發現補充之中。關鍵,這兒亙古便是勾通中原與大西南、被稱為“蜀道之始”的褒斜道的南口;一千九百年前,漢明帝下昭在此鑿通一條長達15米的穿山隧洞,時稱石門,據專家考證為世界上最早的通車隧洞;楚漢相爭時,劉邦謀臣蕭何便利用谷口落差,筑壩引水,灌溉沃野、留下古代水利遺跡;加之褒谷一帶,兩岸山崖立壁千仞,一河流水奔騰湍急,激浪堆雪,飛玉濺珠,中空一線,雄險至極,構成奇麗無比的景觀!
所以,幾乎從開鑿石門始,歷代鎮守使吏、往來墨客便有題詠縷刻于石門內外的山崖,內容多與石門開鑿、道路興筑與維修水利相關,有極珍貴的史料價值。
這批山崖石刻中,漢代石刻即達八塊,為國內僅見,曹魏與北魏石刻各一,宋代石刻有三。構成我國從漢魏到唐宋的書法真跡,又成為研究漢字及書法演變與發展的信史。所以褒斜道石門石刻早在宋代便為古人珍視。女詞人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在其《金石錄》中曾收多篇石門石刻;蘇軾、文同、洪適、歐陽修都曾熱衷于此并留有文字;清代力主變革的康有為稱《石門銘》為“書中仙品”;清代學者楊守敬把石門石刻拓片帶去日本,震憾了日本朝野,至今被日本書道院列為必修精典;我國最早出版的《辭海》二字便取自《石門頌》;偉大的革命先驅孫中山先也曾臨摹過《石門銘》并說: “《石門銘》書法太好,我們今后還是提倡《石門銘》吧!”
辛亥革命元老、大書法家于右任數次到漢中,必擺渡過河,攀緣危崖去瞻仰石門石刻,留戀不去,一次竟讓隨從置木板于石門,伴石刻睡眠一夜,并作詩:
朝臨《石門銘》,
暮寫二十品。
辛苦集為聯,
夜夜淚濕枕。
這批珍貴石刻,與古棧道遺跡,石門隧洞,蕭何堰故址溶為一體,相互輝映,形成一座舉世公認的藝術寶庫。因在幽谷,歷二千年之久而基本無損。
一九六一年在首次文物普查后被公布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九六二年陜西省人民委員會在褒谷口立碑,鄭重公布:
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褒斜道石門及其摩崖石刻
時代 漢至宋
國務院總編號 第57號
古建筑及歷史紀念物分類號 第10號
陜西省人民委員會 1962年12月9日
不幸的是,六十年代末興修水利,在石門處興筑大壩,雖經有識之士多方呼吁,終因動亂年月,有“封資修”之嫌的古跡!壩址終末移動,石門隧洞,古道主跡與絕大部分石刻盡皆淹沒于浩渺大水之中。只是把珍稀的《石門十三品》搶救了出來。這十三品,即十三塊重要石刻,依時代順序為:
漢《畜君開通褒斜道摩崖》,簡稱《大開通》
漢《故司錄校尉楗為楊君頌》,簡稱《石門頌》
漢《右扶風丞李君通閣道摩崖》,簡稱《李君碑》
漢《楊淮、楊弼表記摩崖》,簡稱《楊淮表》
漢隸大字《“石虎”摩崖》
漢隸大字《“石門”摩崖》
漢隸大字《“袞雪”摩崖》
漢隸大字《“玉盆”摩崖》
曹魏《李苞通閣道摩崖》
北魏《石門銘》
南宋晏《君開通褒斜道摩崖釋文》
晏《釋潘宗伯韓促元李苞通閣道題名》
南宋《山河堰落成記》
僅從題目不難察其史料、書法諸般價值。
無怪,八十年代初,國家撥專款興建《石門十三品專題展室》后,頓時引起國內外學者廣泛關注,從而揭開歷史上第三次研究石門石刻的高潮(第一次在宋代,第二次在清代)連續在古城漢中召開四次石門石刻國際學術研討會。同時,也引起大批國內外游客來古城漢中觀光。
一個日本代表團參觀完畢,車要開了,一位書法家提出:“能不能再等幾分鐘?” 獲得同意,這位日本人健步如飛,再進展室,他壓根不曾想到自幼想往的“仙品”
如今見到實物,手撫著冰冷的石刻,眼中滾出了熱淚...... 。1986年,日本書道院院長種谷扇舟參觀完畢《石門十三品》,感概萬千,揮筆大書:“漢中石門,日本之師”。
曾在槍林彈雨中創作《長征組畫》,中華人民共和國前文化部長黃鎮對《石門十三品》作了恰如其分的評價:“國之瑰寶!”
痛定思痛,人們這才深感把《石門十三品》搶救出來,實為不幸之中的萬幸!
這是近年已被人們知曉并不時惋惜感嘆的事情。遺憾的是除少數從事學術研究及交通部門的老人之外,人們,包括絕大部分漢中人并不知曉這批珍稀文物還曾面臨一次全部毀滅卻又被完整保護下來的壯舉!
那是本世紀三十年代,抗戰前夕,修筑軍事命脈-----西漢公路。恰巧要從石門經過且路面與石門處于同一水平,古跡注定破壞殆盡。誠如是,之后搶救《石門十三品》則無從談起!
但是,由于擔任此段線路測量、設計、施工的一位工程師全力保護,架橋改道,不僅沒有傷及文物,還修復一段棧道,新建一仿古亭閣;還恐危及褒谷石峰,在公路過處開鑿連環三洞,由交通界元老葉恭綽先生親題《新石門》縷刻于山崖,與古石門遙相輝映,為稱雄千年的古褒谷不添了最后一幅壯景,堪稱千秋功勛。
這位工程師便是當年興筑西漢公路留(壩)漢(中)段測量、設計、施工隊隊長兼工程師,雞頭關大橋工程處主任,并曾參加滬杭,杭徽、樂西,滇緬等干道修建,為中國現代交通立下汗馬功勞,建國后又任上海市政工程管理局總工程師,目下已八十六歲高齡的張佐周先生。
為澄清這段歷史煙塵,乙亥年初冬,筆者專程前往上海,采訪了這位有大功于國家現代交通;有大功于國家文物古跡、也有大功于漢中人民的可敬的老人。
(摘自:“功在千秋”——記一位護衛國寶的公路專家 作者:王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