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鑒賞與心靈的自由感
吳思敬
我常常懷著一顆殘廢兒童那樣急躁的心情,躺在房間的角落里抽泣著。就在這時,有一位處女,緊緊地貼著肩膀,在我顫抖的心上,放上一只溫柔的手。這位處女就是詩。
日本詩人萩原朔太郎這幾句深情的話,非常形象地表達了詩對于人的心靈的作用,很發人深思。
自有詩歌以來,詩人和詩論家就給詩歌開列了數不清的功能,諸如認識功能、教育功能、武器功能、交際功能、醫療功能、提高藝術素養的功能等等。就假定這一切功能都是詩所具備的,那么也不是詩歌自身能直接顯示的,而只有透過影響讀者的自我意識才能得以實現。因而,發現自我,進而達到自我與世界的融合,使心靈獲得空前的自由感,這才是詩歌最根本的心理效應。
每一個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都有其內在的價值,都要求實現自己的內在價值,即實現自己的全部潛能。而要想實現自我,必先發現自我。一方面認識了自我,才能透過自我認識自然、認識社會、認識人生,進而透過對客觀世界的觀照,恰當估計自己的價值與潛能,確定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和奮斗目標。另一方面,也只有認識了自我,才能避免盲目性,才能不斷有針對性地改變自我、完善自我。
人如何才能認識自我呢?同人的一切認識一樣,人對自我的意識也是不斷發展、不斷深化的。人固然可以透過“自省”的方式來達到自我意識的深化,但這種“自省”也總是建立在對外部世界認識的基礎上,也就是說自我意識的形成是在對外部世界的認識中實現的,人們每發現了一個新的事物,也就發現了自我的一個側面。因此,人們首先是在社會生活實踐中,在與自然、與社會、與其它人的關系中認識自我。比如搬起了一塊大石頭,認識到自己體力的潛能;在數學比賽中取得優勝,認識到自己智力的潛能;成功地組織了一次活動,認識到自己管理能力的潛能……這種對自我的認識是發現自我的最基本的途徑。但是光靠社會生活實踐來發現自我也有局限,環境因素在這里變得十分重要,某些人有某些方面的潛能,但由于客觀條件不具備,使其無以施展,因而也就難于發現。因此有一定藝術素養和欣賞能力的人便找到了文學藝術,希望在超越時空的、虛擬的藝術領地中發現自己。
詩歌,是詩人心靈的外化,是詩人自我的實現,每首詩都是一個新的世界,每首詩都是一個自由的生命。偉大的詩篇中總展示著詩人博大的胸懷,體現著人的本質的豐富性,每個讀者都可以從中照見自己的影子,用詩人的生命之光去洞徹自己的靈魂,用詩人的燃燒的火炬去點燃自己前行的燈塔,進而以自己的生命去接近藝術的生命,在自我與詩人心靈的交融與碰撞中,不斷地揚棄舊我、獲得自由的新我。從作為審美對象的詩歌中發現自我,是基于主體審美心理結構的一種選擇,不是對象中的一切都能映照出自己,而是對象中與自己心靈相對應的那“靈犀一點”。一旦主體的心理結構與對象的刺激模式出現同形或同構,此時滲透在審美對象中的詩人的情感和經驗也就成了讀者的情感和經驗,讀者的心靈彷佛一下子被照亮了,他感到詩人所講的正是自己所覺察到而又未能說出的,于是他贊嘆著說:“對了……對了……是像那樣……真是像那樣……”這樣讀者對詩的欣賞,也就成了對自身的生命形式的觀照。
一般說來,藝術鑒賞開始之前,讀者是處于現實的、實用的世界,他受著現實中各種矛盾的牽涉,他有許多實用的、功利的事情要辦,他的潛在的欲望和需要被壓抑著,匯成一股無確定方向的、躁動不安的內在生活之流。毫無疑問,這種內在的生活之流需要疏導、需要釋放,但由于人們在現實世界中受主客觀條件的制約,這種疏導和釋放有很大的限制。“在現代具有嚴密組織性的社會生活中,一切都是依照一定的秩序進行的。因而現代的個人,無論是想在政治、經濟、軍事、技術、甚至學術哪個方面,都不可能自由地展開。因此,青春能量的非集團性爆發便常常出現在藝術領域。”①應當說,詩的創作與鑒賞就是釋放與疏導這種內心生活之流的最高雅、最健康的方式之一。由于內心的生活之流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心理狀態,很難直接傳達。如果非傳達不可,也往往是透過一種隱喻和象征,詩歌便主要是運用這種方法來展現人的心靈世界的。詩人將自己內心隱秘的經驗、沖動、情感等轉化為可見的、有深層意蘊的意象,呈現在讀者的面前,一旦讀者內心深處也有某種與之同構的東西,讀者的內心生活之流也會流注到詩的意象之中,與之合而為一,進而出現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物我兩忘的局面。此時他自己的內心生活之流不僅找到了噴發口,而且彷佛已轉化為審美客體,他重新發現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既貼近又遙遠,既可觸可感又放射著理性光芒,這是他在現實的實用境界中從沒有經歷過的。在這個世界中,他的心智變得分外清爽、敏銳,他似乎聽見了關于人生的某種神秘活力的啟示,進而頓悟出生命的某一真理。與此同時,他也重新發現了自我,一個揚棄了某些舊質的新我,世界、自我會變成了嶄新的東西,他超越了原有的世界,也超越了舊我。這種超越感正是自我實現后達到的新的精神高度,一種高度的平衡與和諧,這時心靈獲得了空前的自由感,審美愉悅也達到了高潮。
——————————
①今道友信:《關于美》,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