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
文學(xué)上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大凡流傳極廣、而又明白如話的作品,認真解讀起來,往往分歧也多。為什么呢?因為語言障礙不多,有人就隨意解讀,別人也無意計較,以致以訛傳訛,或者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似是而非。比如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就遇到這種情況,解讀起來,許多分歧難以說清。我們將在解讀過程中隨時點到。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西江月:詞牌名。夜行黃沙道中:題目。表明這首詞所詠的,是詞人在“夜行黃沙道中”的所見、所聞、所感。黃沙道:黃沙嶺的道路。有人解釋成“黃沙嶺的山間小道”,或者“黃沙嶺的田間小道”,都不確切,都是想當然。黃沙嶺既不是一個山頭,也不是一片農(nóng)田,而是方圓幾十里的丘陵山地,有山道,有阡陌,位置在上饒縣城西南四十公里。辛棄疾罷官閑居上饒帶湖時,在黃沙嶺建有讀書堂,經(jīng)常往來其間。有人問:“辛棄疾夜行黃沙道所為何事?”他沒有說,我們也不好妄加解釋。應(yīng)該說,他在黃沙道上來來往往,是稀松平常的事兒,免不了夜間行路。有人說,這首詞表明,辛棄疾雖然罷了官,但依然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民間疾苦。辛棄疾確是這樣,可是在這兒說這話,總感到?jīng)]有充足的根據(jù),有點拔高之嫌。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一輪明月升起,驚醒了樹枝上棲宿的鳥鵲,清風(fēng)攪得蟬兒半夜里鳴叫起來。
別枝:另一枝,有任意一枝的意思。王維有詩句“月出驚山鳥”,辛詞受到他的影響。鵲:“山鳥”也,泛指一般鳥雀,不一定專指喜鵲。清風(fēng):清涼的風(fēng)。不要誤寫為輕風(fēng),盡管意思并不沖突。半夜鳴蟬:半夜里蟬兒鳴叫起來。為什么是“半夜”?因為是“夜行”;并不是說其它時間沒有蟬鳴。蟬為何而鳴?是鵲動而蟬鳴?還是清風(fēng)攪動?這些問題的解答最忌過分偏執(zhí)。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在沁人心脾的稻花香里,你聽那一片青蛙的鳴聲,好像是在熱烈地討論說:今年肯定是一個豐收年。
“稻花香里說豐年”,是誰在說?根據(jù)詞義,明明是蛙聲。把這兩句連起來一讀,問題迎刃而解。可是有些教學(xué)參考書和詩詞讀本,卻偏要說是田間勞動的農(nóng)民,還設(shè)計了鋤頭和毛巾,似乎不讓農(nóng)民出場就貶低了詞的思想意義。試問,夜深了,他們?yōu)槭裁催€不回家休息?此際田間還有什么活計要連夜地干?有人圓場說,是夜間出來乘涼的農(nóng)民,一邊扇扇子,一邊大聲說話。按照這個思路,是不是還要詞人與他們打招呼、喝杯茶啊?
下片換頭處筆鋒一轉(zhuǎn),寫了一個新的情節(jié)。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天邊閃爍著七八顆星星,山前落下兩三點小雨。
七八、兩三,都是寫它們的“少”、“小”。星少,表明天上有云,但不是濃云、烏云。兩三點雨,不是疾風(fēng)暴雨。有的詩詞讀本設(shè)想了詞人在雨中如何狼狽,如何急急匆匆四處尋找躲雨的地方,那完全是出于主觀想象。其實,寫星少、雨小,正表現(xiàn)了詞人的輕松、閑適。蘇東坡有一首詞《定風(fēng)波》寫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而作者故作豁達之態(tài),適足以表明其牢騷滿腹,與辛棄疾這首詞大異其趣。七八個星:七八顆星。不說顆而說個,是口語,顯得隨意、輕松。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道路轉(zhuǎn)彎,跨過了溪上的小橋,一眼就看見在社林的旁邊,以前曾經(jīng)休息過的茅草蓋頂?shù)哪撬玫辍?/p>
舊時:往日。茅店:茅草蓋頂?shù)泥l(xiāng)村旅店,可供行人休憩、飲食和住宿。舊時茅店:不是現(xiàn)已不存的茅店,而是已經(jīng)存在多年,自己曾經(jīng)休息過的茅店。社林:村社公有的樹林。忽見:忽然看見,一眼就看見。看見的是什么?是溪橋,還是茅店?兩種解讀都有,也都行,不過我以為解讀為“忽見茅店”更好一些,這兩句可以形成一幅完整的畫面。若解讀為“忽見溪橋”,則兩句之間的氣息斷開,畫面就會顯得雜亂。
這首詞創(chuàng)作于辛棄疾被罷官而閑居于江西上饒的十多年期間。按照我們過去的閱讀經(jīng)驗,罷官閑居期間的詩詞作品,往往表面上寫的是閑適生活,而骨子里卻是牢騷滿腹,有時表露在字里行間。
可是,辛棄疾的這首詞,如果我們不特別指出它的寫作時間,你往往看不出它和罷官閑居有什么關(guān)系,在字里行間聞不出一點牢騷的氣味。它描寫夜行黃沙道上的所見所聞,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詳、自然、輕松、愉悅。鵲驚而人不驚,蟬鳴而人不燥,稻花香里聽取蛙聲一片,心中充滿了豐收的喜悅。天上布滿了云,天邊卻還有星星;山前下了小雨,不是毛毛細雨,也不是疾風(fēng)驟雨,而是兩三點雨而已。而且,路一轉(zhuǎn)彎,跨過溪橋,就看到社林邊的舊時茅店,心中又增長了溫暖、安全的感覺。你看,一派平和之氣,表明詞人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生活。
為了加深對辛詞這一風(fēng)格的印象,我再介紹一首也是在罷官閑居上饒帶湖期間寫作的詞《清平樂·村居》。
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是江西農(nóng)村的一個五口之家,住在溪邊一處低矮的茅屋中。頭發(fā)花白的老倆口一定是遇到了高興的事兒。農(nóng)家高興的事兒也很簡單,或者是田里豐收,或者是孵了一窩小雞,或者是孩兒抓來河魚,總之,心里高興。喝了一點酒,醉醺醺的了,美酒微醺,老頭老太用甜美的江南方言彼此贊美,互相逗趣(相媚好)。辛棄疾是從山東過來的,對江南綿軟的方言有著特殊的敏感。
這真是幸福的一家子。三個兒子,老大到溪東豆田里除草去了,老二正在編織著雞籠,老巴子還小,不懂得做事情,但很受大人寵愛,現(xiàn)在正臥在溪邊的草地上,剝食著新鮮的蓮蓬。“臥”字傳神。
這首詞運用白描手法、鋪排的技巧,描寫了一幅和平寧靜的江南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白發(fā)翁媼的酒醉情態(tài)、無賴小兒的天真稚氣,描寫得十分生動,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是平淡之中的奇妙之筆。濃厚的生活氣息,表現(xiàn)了作者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喜愛。他完全融入生活中去,創(chuàng)造出這種清新寧馨的文學(xué)風(fēng)格,與那種大氣磅礴、磊落豪放的文學(xué)風(fēng)格,成了辛棄疾文學(xué)風(fēng)格的兩個重要方面。
最后提示一下兩個詞牌的格律特點,初學(xué)者往往忽視。“西江月”上下片格式相同,第一句不押韻,二、三句押平聲韻,最后一句押同一字音的去聲韻。“清平樂”上下片格式不同,上片句句押仄聲韻,下片句句押平聲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