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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綠草如茵，一群裝備精良的少年們，揮汗如雨地踢著足球；一邊則是呼朋喚友的同齡人們，在街道上無所事事地游蕩。

若此時正巧有行人經過，想必他一眼就能看到兩群孩子間的差別：前者矯健挺拔，由內而外散發著運動的活力；后者大多身形臃腫、步伐沉重，追逐打鬧中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氣聲。

在暢銷書作家、普利策獎獲獎記者馬特·里奇特 (Matt Richtel)眼中，這樣的場景在美國街頭也是越發常見。

馬特·里奇特 (Matt Richtel)

過去，人們或許還會對擔心“數字鴻溝”，生怕貧困兒童因為信息落差，在教育上落后于較富裕的同齡人。不過好在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興起，“數字鴻溝”眼看著有彌合的希望。

但現在，新一輪更加隱蔽的分化浪潮，正在悄悄席卷整個美國——越來越多的美國貧困兒童和青少年，正被攔在體育課堂之外。

即便是在體育文化盛行的美國，一些孩子運動和健身的時間，遠遠少于家庭收入頗豐的同齡人。為此，馬特將這樣的落差，生動稱為“身體鴻溝”。

他在文中警告，因為無法在體育活動中獲得出彩表現，這些孩子或將難以在美國競爭激烈的社會中，爭取到均等的機會。長此以往，“身體鴻溝”不僅不能提升教育公平，更無法貫徹全人發展的教育理念。

而棘手的是，隨著美國社會貧富差距的擴大化，“身體鴻溝”一時卻難有一個“完美”的解決之道……

只有窮人和富人的體育運動

美國體育的強勢，體現在方方面面。

不僅有一連串星光熠熠的體育明星，一秒吸金22萬美金的超大賽事“超級碗”，還有一整套青少年體育素養的培養體系。

自美國教育部將“體育素養”納入學生教育綱要以來，青少年體育運動就一直備受重視。

2015年，阿斯彭研究所（Aspen）更是擴大了“體育素養”的內涵，將之描述為“一種能力、信心和終身體育鍛煉的愿望,”并期待能以此來推動建設“家庭、校園和社會”連結的體育教育全域網絡。

然而提升每個孩子體育素養的教育藍圖，卻在貧富差距擴大化的現實面前，變得越來越不清晰。

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一項研究發現，2020 年，收入超過 105,000 美元的富裕家庭中，70%的兒童參與體育訓練；中等收入家庭的兒童，運動參與率約為 51%；而低于貧困線的家庭只有 31%。

一年后，西雅圖地區教育者也全面調研了五年級到高中學段孩子們的運動水平。他們驚訝發現，富裕的同齡人不僅正在更積極地參加體育運動，在達到運動指標的人數中，富裕家庭孩子的人數是普通家庭孩子的近三倍。

“身體鴻溝”擴大化的趨勢，也開始蔓延到了中產階層。家庭年收入約在5萬美元的孩子，體育活動參與率從2013年的38.1% 下降到35.7%。而家庭年收入超過十萬美元的家庭，這一時期孩子運動參與率反而從 43.9% 上升到 46%。

其中，最富有家庭的父母在孩子運動上的花費，是低收入家庭的四倍。就連阿斯彭體育項目主編喬恩·所羅門 (Jon Solomon) 也忍不住吐槽，如今的體育運動，正把人群分化成了富人和窮人。

根據密歇根大學的民意調查，年收入超過6萬美元的家庭中只有51%能夠負擔得起體育活動，其余大部分家庭則無力承擔和體育相關的開銷。

“特別是對于低收入家庭的孩子，如果他們無法在學校環境中進行體育運動，他們將去哪里進行體育鍛煉？” 所羅門無奈攤手：“答案無處可尋。”

阿斯彭研究所發布的《2022年美國青少年體育發展報告》顯示，平均每個家庭每賽季為一個孩子主要體育項目的支出，已經高達883美元。

過去二十年，體育老師安·保爾斯·尼爾 (Ann Paulls-Neal) 一直在約翰貝克小學任教。這里生源優秀，“我所有的學生放學后都至少參加了一項運動，比如踢足球，或是其他項目。”

但在她來到了一所以低收入家庭孩子為主的威爾小學任教后，她發現，習以為常的運動場景卻不再出現。放學后，孩子們大多只是在操場上玩耍，“只有三個孩子在校外會參加體育項目的練習。”

Bustedcoverage網站數據顯示，不參加課外運動的青少年家庭中，58%的家庭明確表示，過高的學費正是孩子不去運動的主要原因。

除了對費用的敏感外，尼爾在對比兩所學校的差異后，還發現家長們同樣也關注運動訓練中的大量沉默成本。

比如接送的時間和精力。家境富裕的孩子不用考慮許多。如果他們心怡的俱樂部不在家附近，他們“愿意為此搬家，但低收入家庭的孩子，顯然不那么輕松了。”

更讓教育者們憂心的是，原本學校還能為這些無力承擔費用的學生”兜底“，提供訓練的機會，但現在，本該彌合“身體鴻溝”的體育課堂，卻先一步受到沖擊。

因為預算短缺，麥克萊恩縣教育委員會今年投票決定削減系列開支，其中就包括減少對當地公辦學校體育課程的投入。

也就是說，到了明年，當地所有初中校內的籃球、越野、田徑、摔跤、棒球，以及壘球和排球都將從課程表中消失。

克里斯汀·韋克爾（Kristen Weikle），伊利諾伊州麥克萊恩縣第 5 單元學區的負責人。

“這對孩子們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該學區的負責人克里斯汀·韋克爾（Kristen Weikle）很是擔憂，不少學校正被迫將學生攔在了體育課堂之外。

雖然美國早在1938年，就明確提出：“公立學校應對學生的身體素養和心理素養負責。”各地學校也在隨后的教育改革中，被要求開展種類繁多的運動課程及賽事，來提升學生的體育素養。

但眼下，美國公立學校為學生提供的體育項目運動的可能性，正在肉眼可見地減少。

非營利組織體育活動聯盟 (Physical Activity Alliance)在最近的一次報告中，將全國學校的身體健康評分從2014年的C-降為D-。這也是該指標時隔九年來第一次降級。

這股縮減體育課程的風暴，甚至已經席卷到了大學。愛荷華州立大學近日就宣布，該校將停止男子體操，男子和女子游泳、潛水以及男子網球這四門課程，以期緩解財務緊張的現狀。

面對人們減少體育課的質疑，韋克爾最終還是把皮球踢還給了家長，建議他們在校外為孩子尋求更多運動的機會。

體育產業化的代價

看著放學后無所事事的孩子們，一些老師和志愿者們也在努力。

一位高中校隊的足球教練瓦倫丁·沃克 (Valentine Walker) ，早在2008年就在當地創辦了一所免費的足球俱樂部。

瓦倫丁·沃克 (Valentine Walker) 

那年他 8 歲的兒子正在練習棒球和足球，一個賽季就要花費幾百美元。而當時家附近大量涌入的“牙買加人、非洲人和西班牙裔孩子的家庭，卻負擔不起這些俱樂部的費用。”

在牙買加一個貧窮家庭長大的沃克，深知新移民家庭的不易。他從朋友那里借來了學校設備，為這些孩子提供免費的足球訓練。他還借來一輛 13 座的面包車，帶著隊員們四處參加比賽，需要住宿的話，六七名球員就住一個房間。沃克笑言，“我不得不把鼻子伸到門下，這樣我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

目前，他正負責這個俱樂部的第二批隊員。到了夏季，每天早上 6:30 到 8:30，沃克都會帶領孩子們進行足球訓練，接著再到舉重室，開始一天的力量訓練。

一番“節衣縮食”后，他們將每個賽季的成本控制在人均400 美元左右。負擔不起的家庭，也會尋求他人的贊助。

沃克坦誠，俱樂部的主要任務，是挑選出那些潛力出眾的球員，但他也確實幫助了更多孩子們享受足球的樂趣。“我還是希望能盡己所能，來減少一些不公平的現象。”

一些社區公益組織也在行動。蒙維爾地區的志愿者們，就籌集了1.6萬美元，買200個新的足球頭盔捐贈給當地青少年。林肯市也在積極籌建預算高達2700萬美元的青年體育中心……

然而，“身體鴻溝”一旦形成，就難再逾越。

數據顯示，美國建設休閑空地和公園的預算在過去四年間下降了21%。新冠疫情更是讓一些公益體育項目的組織面臨著預算削弱和裁員的問題。

最直接的影響是，社區體育組織沒錢招不到好教練，沒有好教練就教不好孩子。于是，更多的孩子只能進入了競爭激烈、代價高昂的私人俱樂部，而社區體育組織也因此收益銳減，陷入了惡性循環。

阿斯彭數據顯示，美國學生團隊運動參與率正從2008年的45%下降到2016年的37%。

“我擔心青少年體育離'公平’二字越來越遠。”一位青年體育發展公益組織負責人就向大眾直言不諱地傾訴著自己的憂慮。

運動，成了燒錢的軍備賽

一邊是公立學校不太得體的退出，一邊卻是私立青年體育產業的蓬勃發展。WinterGreen數據顯示，全美體育產業年度市場收入正從2010年的35億美元增長到2021年來的280億美元。

如今，美國的體育運動，儼然成了燒錢的軍備賽。

在北美，優秀的體育成績，是進入好的小學、中學和大學的敲門磚。根據哈佛大學披露的數據，該校每年錄取運動員的比例都保持在10%-15%之間。優秀運動員不僅可以進名校和獲得獎學金，將來打起職業賽，更是收入不菲、名利雙收。

為了早日進入體育升學的綠色通道，不少家庭在孩子幼童時起，就計劃好了專業運動的培養方向。

以花滑為例，孩子大多在3歲就被送進寶寶班啟蒙，一路進入專業的俱樂部訓練，7 歲開始就打全國聯賽，這樣到了大學申請季，他們就已手握一連串的大賽獎牌。

雖然按照美國青少年體育素養的培養邏輯，不少體育項目在傳統上要到中學才會進一步開展專業化訓練，但私人體育俱樂部的興起，讓孩子早期專業化訓練成了可能，而體育市場化的運作，也讓專業化訓練變為現實。

2009 年，美國兒童高爾夫世界錦標賽就為 6 歲以下男孩設立了一個類別；業余運動聯盟還設立了 8 歲以下男孩和女孩全國籃球錦標賽，NCAA更是將籃球運動員年齡降低到七年級……

早期專業化的結果，就是孩子們練得轟轟烈烈，體育家長們的錢包也瘦身得慘慘烈烈。

仍以花滑為例，要想成為優秀的花滑選手，孩子們從小就有自己專業的訓練團隊，有教轉圈的、滑行的教練，也有專門編舞的老師、負責冰上及冰下訓練的體能陪練……

不同老師輪流上課，一周六訓下來，平攤到每分鐘的課時費，就高達2美金，而這筆訓練支出這還不算賽季教練的陪同費用、運動裝備支出以及比賽期間的機票、食宿費用。

即便是受大多美國家長偏愛的球類運動，也并不便宜。阿斯彭研究所數據顯示，2022年全美青少年排名前三的球類運動中，足球的年平均費用高達 1188 美元，籃球是1002 美元、棒球為714 美元。

阿斯彭研究所統計的2022年青少年運動賽季花費。

密歇根州立大學青少年體育研究所所長丹尼爾·古爾德（Daniel Gould）坦誠，如今的體育已經和以前不同了，現在是從兒童開始就要進行高強度的專業化訓練，讓孩子從小就要去贏是這個世界的壓倒一切的信念。

更多企業家和私人教練，也將目光瞄向了這群每個賽季都能負擔數百至數千美元費用的家庭。他們用技術來營銷、組織和創建比賽，為舍得付出的體育家長們提供服務。

尤斯蒂斯（Eustis）就是這樣一位機構負責人。在她規劃的精英培養賽事之旅中，3歲的孩子就能和父母一起提前體驗這些項目。她認為“最優秀和最聰明的人都希望為他們的孩子提供一流的體育訓練。”

在精英體育理念的灌輸下，這些私人俱樂部賺得盆滿缽滿。《時代》雜志曾有報道稱，即便是在經濟危機的谷底，一家做青少年體育巡回游學預訂的公司——Travel Team USA，收入仍然年年翻倍。

在家庭支出占據上風的美國青少年運動市場，純粹快樂的體育精神，正在漸行漸遠。過去，運動帶給孩子們快樂，而現在，運動反而成為衡量青少年家境貧富的標尺。

阿斯彭研究所數據顯示，如今，美國近3成的青少年對有組織的體育運動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

或許，這也是看透了美國精英體育理念的青少年們，無奈卻又無聲的反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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