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之陪房,賈璉之通房,算得上丫環堆里的完人。她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是幫著鳳姐兒治理大觀園的心腹,又是賈璉的通房丫頭,名分上是個“妾”。在洋洋灑灑的一百二十回的敘事中,平兒是少數從頭至尾出現的人物,盡管是與以陰狠毒辣著名的鳳姐為伍,卻很少因此引起人的爭議,反而給人一種忠實、善良、賢德、寬厚的人性美,這便是平兒的魅力所在,而平兒的最大魅力,則在于她高超的溝通手段,連姚燮也不禁贊嘆:“人謂鳳姐險,我謂平兒尤奸,蓋鳳姐亦被其籠絡也。”(姚燮,《讀紅樓夢綱領》,《古典文獻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p170,一粟編(1963年),中華書局。)
涂瀛在《紅樓夢贊論》里稱“求全人于《紅樓夢》,其維平兒乎”(涂瀛,《紅樓夢贊論》,《古典文獻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p128,一粟編(1963年),中華書局。),更是大加贊賞平兒“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但這樣一位有著“花容玉貌”(劉姥姥語)的“全人”,其處境卻不樂觀。與其他大小丫頭相比,平兒其實是最難做人的一個,因為她服侍的是榮國府的當家奶奶王熙鳳,而王熙鳳性格潑辣,大權獨攬,極難相處。平兒雖是鳳姐的心腹,卻尊卑有別,即便再親密也不過是主婢的關系。
具體地說,平兒處于賈璉與王熙鳳之間,是個不折不扣的“妾”。按照常理,將陪嫁丫頭收入房中并不稀罕,但平兒卻難居其位。這是因為一方面,王熙鳳以潑辣得名,被賈母戲稱為“鳳辣子”,同時也是一個醋壇子,絕對不容賈璉在外偷人,對賈璉的風流是“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第六十五回)。后來賈璉偷娶了尤二姐,王熙鳳表面上笑臉相迎,暗地里卻借刀殺人,最后逼得尤二姐吞金自殺(第六十九回);另一方面,賈璉是個好色之徒,早就對清俊的平兒眼饞不已。平兒礙于通房丫頭的身份,面對賈璉的求歡,既不能嚴詞拒絕,又不能不顧及王熙鳳的感受和威嚴。平兒處于夾縫之間,可謂度日如年。
平兒的主子王熙鳳不是個好相處之人。第三十九回,平兒回憶說:“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和平兒一樣陪嫁過來的其他丫頭都離開了,唯有平兒還守著鳳姐,但鳳姐并未善待平兒,收在房里,只為“收在房里,一則顯他(鳳姐)賢良,二則又拴爺(賈璉)的心”。第三十八回,平兒為了替鳳姐出氣滿手蟹黃來抹鴛鴦的臉,卻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抹在鳳姐腮上。鳳姐立刻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第四十四回,賈璉與人偷情時被鳳姐發現,聽到賈璉暗地里對平兒的贊美之詞,質疑平兒素日背地里也對王熙鳳有怨言,回身打了平兒幾巴掌,可憐平兒有冤無處訴,只能氣得干哭。
平兒作為王熙鳳的心腹,必須協助她打理賈府的事務,不可避免地成為王熙鳳對外的屏障。平兒對于王熙鳳是奴婢,是助手,但對于地位更低下的丫頭、仆人們來說,她卻是王熙鳳的代表。一些對王熙鳳不滿的人就會把怒氣撒到她身上,而她也必須用自己的尊嚴與威嚴來輔助王熙鳳。所以平兒之難,莫過于處理好自己“半個主人”與“半個丫鬟”的關系;平兒之苦,也莫過于得不到主子與丫鬟們的真誠理解。
在曹雪芹的筆下,“俏”平兒有一顆玲瓏心,在錯綜重疊的矛盾沖突中,搞定了鳳姐之“辣”與下人之“怒”,真真是人如其名。其最大的法寶就是有效溝通,并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表現方式。
平兒最拿手的莫過于理解式溝通,理解式溝通以相互理解為出發點,以同感共情為目標,在溝通中語氣平緩而堅定,態度和藹而明確,令對方感覺得到尊重和信任,力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并結合對方的利益來加以勸說,令溝通者立于不敗之地。王熙鳳雖然掌權,卻也是難做人,多的是責難她、盼她失勢之人,卻鮮少有人真替王熙鳳著想過,平兒就是難得的一個。第六十一回,鳳姐兒讓平兒去調查王夫人的茯苓膏失竊事件,寶玉同情盜者,將事攬在自己身上。平兒向鳳姐兒回話,鳳姐認為此事不該不了了之,她的主意是“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平兒聽了,勸解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這話雖然是勸鳳姐得饒人處且饒人,但是處處顯示了對鳳姐的體貼和著想,說的鳳姐兒倒笑了,道:“隨你們罷,沒的慪氣。”沒有鳳姐的插手,此事也就這么平息了。
平兒身為鳳姐的“心腹”,自然須懂鳳姐的心思,故她與鳳姐的溝通堪稱是默契式溝通,甚至達到了心靈相契的地步。默契式溝通強調溝通雙方的互動和心領神會,其原則在于平日里善于察言觀色,細致揣摩對方的動機,捏準對方的心思,并做出合理的配合行為,以達到“無聲勝有聲”的溝通目的。第七回中,鳳姐初見秦鐘,未備禮物,鳳姐跟從的丫鬟、媳婦們,忙過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疋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鳳姐表面客套地說:“太簡薄些。”但心里暗自贊許平兒的體己與聰慧。第十六回中,旺兒送來了鳳姐放債盤利的利銀,恰巧花錢大手大腳的賈璉在現場,平兒便替鳳姐掩飾不讓賈璉知道實情,借口說是“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已經打發回去了”,惹得鳳姐也打笑平兒鬼靈精怪。平兒對于鳳姐的了解之深,體察之微,算得上是丫頭堆里的佼佼者。
平兒處于賈璉與鳳姐的夾縫間,自然要努力平衡這種關系。她的法則就是換位式溝通。換位式溝通更強調站在對方的角度與立場思考問題,設身處地為對方考慮,包容對方的言行,并且幫助對方消除原有的顧慮和想法。《紅樓夢》第二十一回中,賈璉與多姑娘兒幽會,事后被平兒發現一綹青絲,平兒以此來打趣賈璉,賈璉忙賠笑央求平兒替自己隱瞞。鳳姐來了之后詢問,平兒只裝看不見賈璉的眼色,卻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樣?我就怕有緣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兒都沒有。奶奶不信,親自搜搜。”鳳姐自然相信平兒,笑笑就過去了。此舉雖是瞞哄鳳姐,卻也是為鳳姐著想,以求息事寧人,免去因醋海風波而破壞璉鳳感情,同時給賈璉留點一家之主的臉面。她以自己的體諒之心,將大事化小,全面考慮到牽連的人物而化解了矛盾,是個睿智的和事佬。
鳳姐忙于家務的管理,抽不開身,很多時候不得不將權力下放,讓平兒代替她參與管理。平兒雖是鳳姐兒的代言人,身份卻是丫頭,因此當與其他主子共事的時候,平兒采取了回避式溝通。回避式溝通是一種間接的溝通方式,以避免雙方的直面沖突和對抗為前提,通過投對方之所好,抓住對方的心理弱勢,以退為進,把握溝通的主動性。《紅樓夢》第五十五回,鳳姐生病,由探春、李紈及寶釵管理大觀園,進行興利除弊,與鳳姐的管理方式產生了矛盾,更因利益問題而引發紛爭。平兒作為鳳姐派去協助探春之人,更是處于矛盾的中心。吳新登媳婦來鬧事,平兒先平息探春的怒氣,說:“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又向探春賠笑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平兒的這一席話,平息了眾人對于探春理事的質疑,支援及堅定了探春的改革決心,給了探春臺階下,卻又不失自己為鳳姐心腹的身份,維護了鳳姐的形象,說得可算是妥協周全,連探春也直言“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
平兒憑借其多變的溝通手段贏得了主子們的信賴,成為了大觀園主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李紈戲稱平兒“你就是你們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說:“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兩只膀子好舉千斤鼎,她不是這丫頭,她就得這么周到了?”(第三十九回)可見平兒的重要性,可貴的是平兒還“不矜才、不使氣、不恃寵、不市恩、不辭勞怨,有古明臣事君之風”(解盦居士,《紅樓夢廣義》,《古典文獻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p214,一粟編(1963年),中華書局。)。
平兒作為鳳姐的心腹,可謂頭腦靈活、手段高超,是個非常出色的助手。當她以非主子的身份面對家族中的下人時,更多地體現出了她極強的人性感染力。平兒有權,但是不濫用權利,更不以權謀私,反而心地善良、寬厚待人,“俏平兒”的心靈之“俏”可見一斑。對于王熙鳳,小廝興兒的評價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但是對于平兒,興兒卻覺得“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 (第六十五回),比起對于王熙鳳的敬畏,平兒的確得到了下人的心悅誠服。
平兒之所以受到下人的尊重和愛戴,就是因為她對下人具有同感共情的心理。平兒的同感共情集中體現在“蝦須鐲”、“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上,這三件都是發生在丫頭身上的失竊案,而且已經知曉了行竊之人。平兒以其體諒及寬厚之心,柔化處理,結合各方的利益將大事化小,最終順利解決矛盾。
第五十二回,平兒的鐲子被寶玉的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知曉之后,冷靜處理,不聲張不上報,因為她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一旦聲張,必定會損了寶玉面子,讓寶玉為難。而丫頭的偷竊肯定會惹來王夫人、鳳姐等的關注,牽連甚廣,可能會連累其他無辜的人,如襲人、晴雯等,她自己作為下人,已知下人處境之艱苦。于是平兒只告訴鳳姐鐲子丟了又失而復得,暗地里讓襲人將墜兒打發出去,寶玉也感嘆平兒思慮之周全體貼。
“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更為復雜,牽涉人物眾多,于是平兒與寶玉合計,準備縮小事態,瞞贓了結。第六十回及六十一回,針對事態的嚴重性,平兒做了諸多調查和處理。一方面,她沒有在巴結和奉承中草率結案,而是進行了細致的調查,發現這是因為有人想要借此機會趕柳家的出去,所以平兒選擇保護了“平白無辜之人”;另一方面,她又告誡了“做賊的”姊妹彩云,讓她從此“小心存體面”,不然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這番警戒,既給彩云施加了心理壓力,又讓彩云體會到了平兒對她的保護及關照,給了她改過自新的機會。平兒以行權者的身份,展現了自己對下人的寬厚、理解、包容之心,難能可貴。
更可貴的是她對尤二姐的同感共情。第六十八及六十九回中,賈璉偷娶了尤二姐之后,平兒將此事告訴了王熙鳳。這并不為過,一來這是平兒的分內之事,二來鳳姐耳目眾多,想要瞞過也不容易。當鳳姐將尤二姐騙入大觀園后,不僅語言上進行不時的羞辱,更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尤二姐的房中去吃,那茶飯都系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她吃,或是有時只說和她園中去玩,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與她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平兒更是幫助尤二姐排解寂寥,勸尤二姐“好生養病”,不要理那幫落井下石的作惡丫頭。平兒的這份心,或許源自尤二姐說的“你我是一樣的人”,引起了平兒的同感共情,面對王熙鳳的潑辣與狠毒,思及自己的處境,更能體會尤二姐之不易。也是平兒,在尤二姐吞金自殺后,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交給賈璉,為尤二姐辦喪事。
平兒在寶玉眼中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女孩兒”(第四十四回),卻有著比其他丫頭更復雜的處境。她手握權力,卻沒有為自己謀利,而是常常為別人遮風避雨,以其寬厚善良感染著身邊的人。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幫手,其思慮之周密,處事之謹慎,算得上大觀園中的佼佼者,連一貫穩重的寶釵也不禁打笑平兒“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做的……這遠愁進近慮,不卑不亢……”(第五十六回)。
平兒極強的溝通手段、多樣的溝通方式,使她成了各種矛盾間的緩沖器與調節閥。可謂人如其名,平兒,平其所不平也。
人時刻都處于巨大的關系網之中,家人、親戚、同事、朋友等,彼此之間的交通往來在所難免,有較好的溝通,才能在復雜的關系網中如魚得水,如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德·德魯克所言:“一個人必須知道該說什么,一個人必須知道什么時候說,一個人必須知道對誰說,一個人必須知道怎么說。”溝通是一門深刻的學問。那么,溝通的要訣又在何處,怎么才能盡善盡美呢?
想要凡事做得妥當無遺,就需要分清場合,理得利害關系,從事情的大局出發,協調好整體的利益。不要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斤斤計較,識大體,顧大局,懂得以退為進的道理。
不同的人需求不同,因而要采取不同的溝通手段:對于長輩,敬而順之,照顧長輩的心情,體會長輩的感受;面對同輩,不卑不亢,真摯熱情,以禮相待;對待晚輩,友愛關照,細心體貼。尊重他人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同樣,處理交際危機也要選擇最適宜的溝通時機,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予最適當的回應往往會事半功倍,找到恰當的溝通機會更多取決于當事者的洞察力和決斷力。千萬不要火上澆油。
溝通不是一成不變的,面對不停變化的交際局勢,需要不斷變換自己的溝通方式,或委婉而談,或直言相告,亦或暗喻以示,一切以解決矛盾和紛爭為目的而靈活變動,不要固守一種方式。
適當的溝通需要發乎于情,即對對方的遭遇感同身受,與對方同悲喜。冷靜的勸解只會讓人覺得“站著說話不腰疼”;長篇的安慰只會讓人覺得不解情況而應付了事。有時候,發自內心的一個點頭,一個眼神,都比千言萬語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