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瑤 先生
王瑤(1914一1989),山西平遙人。文學史家、教育家,中國中古文學研究的開拓者、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著有《中古文學史論》、《中國新文學史稿》等。
提起了文人與酒的關系,自然使我們首先就想到了竹林七賢。以前人當然也飲酒,但在文人還沒有顯著的社會地位的時候,在文人還被視為俳優(yōu)的時候,酒正如其他飲食一樣,還沒有被當做手段似的大量酣醉的時候,酒在生活中并沒有起很大作用和影響;因而也就惹不起人們的注意。到了魏末的竹林名士,一方面他們在社會上有了特殊地位,這是漢末以來處士橫議的余風和文學觀念發(fā)展的結果;一方面酒在他們的生活中也的確占據(jù)了極顯著的地位,幾乎是生活的全部;因而文人與酒的關系,也就不可忽視了。
當然,遠在竹林諸賢以前,名士們也已經(jīng)有常常飲酒的,例如孔融;而且差不多是因為酒送了命。《后漢書.孔融傳》云:'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又云:'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上書爭之,多侮慢之辭。'今融集有《難曹公制酒禁》二表,皆措辭激昂,為飲酒辯護,而且明指說:'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為戒也。'積嫌成忌,終至枉狀棄市。其實曹氏父子也是飲酒的,曹操《短歌行》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魏志.陳思王植傳》言:'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酒誨》云:'荊州牧劉表,跨有南土,子弟驕貴,并好酒。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中雅,小曰季雅。伯雅受七升,中雅受六升,季雅受五升。又設大針于杖端,客有醉酒寢地者,輒以剿刺之,驗其醉醒,是酷于趙敬侯以筒酒灌人也。大駕都許,使光祿大夫劉松,北鎮(zhèn)袁紹軍,與紹子弟日共宴飲。松嘗以盛夏三伏之際,晝夜酣飲,極醉至于無知,云以避一時之暑,二方化之。故南荊有三雅之爵,河朔有避暑之飲。'劉表為八駿之一,漢末在荊州,為一時名士所歸趨。袁紹喪母,歸葬汝南,會者三萬人,盛況不下于陳墓。他們都是漢末的名士,其僚屬所聚,也都是一時俊義,可見漢末的名士,早已與酒結了不解之緣了,雖然程度上還沒有像竹林名士的那么沉湎。
為什么飲酒之風到漢末特別盛行起來了呢?正如我們在《文人與藥》一文中所分析過的,是在于對生命的強烈的留戀,和對于死亡突然來臨的恐懼。這和《古詩十九首》以及建安以來的許多詩篇中所表現(xiàn)的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是一致的。由于社會秩序的紊亂會帶給人不自然的死亡,也由于道家思想的抬頭而帶來了對生命的悲觀,從這時起,大家便都覺得生死的問題在人生中的分量了。道家想用人為的方法去延長壽齡,佛教想用輪回的說法去解脫迷惘,都是針對著這一要求的。但佛教的普遍流行是在東晉以后,而道教的服食求神仙的辦法,也很難讓所有名士去接受,例如向秀《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就說:'又云導養(yǎng)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余歲,下可數(shù)百年,未盡善也;若信可然,當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見。此殆影響之論,可言而不可得。'但即使是這些不大愿意服食求長生的人,對生死的看法也還是和別人一樣的;死是生的整個結束,死后形神俱滅。因為他們更失去了對長壽的希冀,所以對現(xiàn)刻的生命就更覺得熱戀和寶貴。放棄了祈求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古詩十九首》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范云《贈學仙者》詩云:'春釀煎松葉,秋杯浸菊花,相逢寧可醉,定不學丹砂。'《當對酒》詩云:'對酒心自足,故人來共持,方欲羅衿解,誰念發(fā)成絲。'這都可說明漢末魏晉名士們喜歡飲酒的動機。曹操《短歌行》嘆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而辦法即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世說新語.文學篇》言'劉伶著《酒德頌》,意氣所寄',注引《名士傳》說'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云:'死便據(jù)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對生的達觀正基于對死的無可奈何的恐懼,而這也正是沉湎于酒的原因。阮籍與何晏、王弼的年代相若,而《世說新語》注引袁宏《名士傳》的體例,分為正始名士與竹林名士二者,正表明了這兩種名士生活態(tài)度的不同。這'不同'不關時代、階級和思想,這些都是差不多的;而在對于這些背景的兩種不同的反應。我們在《文人與藥》一文中,稱何晏他們是清談派或服藥派,阮嵇這些人正是飲酒派或達觀派。他們對生命的悲觀更超過了服藥的人,而且既然無論賢愚貴賤的結果都是一死,對事業(yè)聲名也就無心追求了。《世說新語.任誕篇》云:'張季鷹(翰)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另條云:'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注引《晉中興書》曰:畢卓'為吏部郎,嘗飲酒廢職。比舍郎釀酒熟,卓因醉,夜至其甕間取飲之。主者謂是盜,執(zhí)而縛之,知為吏部也,釋之'。可知放浪形骸的任達和終日沉湎的飲酒,正是由同一認識導出來的兩方面的相關的行為。
因為飲酒是為了增加生命的密度,是為了享樂,所以漢末以來,酒色游宴是尋常連稱的。我們讀《古詩十九首》中的'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酒不正是一種生活的享受嗎?曹植《箜篌引》云:'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名都篇》云:'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與吳質(zhì)書》也云:'愿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云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食若填巨壑,飲若灌漏卮;其樂固難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都是這一種態(tài)度。《吳書.孫權傳》云:黃武元年十二月'權使太中大夫鄭泉聘劉備于白帝',下注引《吳書》曰:'鄭泉字文淵,陳郡人。博學有奇志,而性嗜酒。其閑居每曰:'愿得美酒滿五百斛船,以四時甘脆置兩頭,反復沒飲之,憊即住而啖肴膳。酒有斗升減,隨即益之,不亦快乎!''飲酒只是為了'快意',為了享樂,所以酒的作用和聲色狗馬差不多,只是一種享樂和麻醉的工具。
《列子》一書,今已公認為成于晉時,其中大半是講生死問題的。像《楊朱篇》中所寫的那種對生命的絕望和縱欲肆志的人生態(tài)度,正可視為由漢末以來名士縱酒行為的一種理論的說明。篇中云:'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提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shù)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guī)死后之余榮。偶偶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于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又設喻云:'子產(chǎn)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鐘,積曲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nèi)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數(shù)十,皆擇稚齒矮婧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親昵,絕交游,逃于后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xiāng)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后已。……子產(chǎn)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于嗜欲,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后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憂名聲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這種為了'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于是盡量地把握住這現(xiàn)存的一刻,盡量地去享受人生的態(tài)度,正是漢末以來名士們喜歡飲酒的理論的說明。《世說新語'任誕篇》云:'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痛飲酒是增加享受的,讀《離騷》是希慕游仙的,這是當時名士們一般的心境;而其背景則正是時光飄忽和人生無常的感覺的反應。
飲酒之風的盛行雖始于漢末,但一直到竹林名士,酒才幾乎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生活中最主要的特征。不只在量上他們飲得多,沉湎的情形加深,而且流風所被,競相效仿。影響也是很大的。《世說新語.任誕篇》云:'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注引《晉陽秋》曰:'于時風譽扇于海內(nèi),至于今詠之。'《魏志丨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內(nèi)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云:'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晉書.山濤傳》云:'(濤)與嵇康、呂安善,后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晉書.王戎傳》:'嘗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曰:'吾昔與秘叔夜、阮嗣宗酣暢于此,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紲。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晉書丨阮咸傳》:'咸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游。'《晉書.劉伶?zhèn)鳌罚?淡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袁宏作《名士傳》,亦以嵇、阮等七人列為竹林名士。(見《世說新語-文學篇》注)他們相聚的時間在魏末(嵇康誅于景元三年,時王戎已三十三歲,竹林之游,當在正始嘉平間),地點在山陽(《水經(jīng).清水注》引郭緣生《述征記》云:'白虎山東南二十五里,有嵇公故居,以居時有遺竹焉。'《藝文類聚》六十四引《述征記》云:'山陽縣城東北三十里,魏中散大夫嵇康園宅,今悉為丘墟,而父老猶謂嵇公竹林地,以時有遺竹也。'所言蓋即此),而相聚后主要的事情便是肆意酣暢。他們都是能飲酒的,這成了他們共同的特點。《晉書-山濤傳》言其'飲酒至八斗方醉'。《魏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言阮籍'聞步兵校尉缺,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求為校尉,遂縱酒昏酣,遺落世事'。《世說新語.任誕篇》言'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灑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世說新語,容止篇》云:'山公曰:'秘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竹林諸賢中,叔夜比較最不善酒;其情形與他人略異,說詳《文人與藥》一文中。)《世說新語.任誕篇》云:'諸阮皆能飲酒?,仲容(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上去,便共飲之。'《晉書,王戎傳》云:'嘗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曰:'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于此。'《太平御覽》四百九引向秀《別傳》言秀:'與呂安灌園于山陽,收其余利,以供酒食之費。'可知飲酒實在是竹林名士生活的共同特征。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地終日昏酣呢?除了我們上面所敘述的漢末以來的一般原因外,自然還有別方面的背景。因為假若單純地是為了享樂的話,聲色狗馬都可以作為工具,酒并不是唯一的。而且遠在竹林名士以前,已經(jīng)有過許多縱酒的人,而并沒有像他們那樣能夠'風譽扇于海內(nèi)',足見除了我們上面所述的一般背景以外,還有別的使名士們'肆意酣暢'的原因的,而這正是使魏晉文人和酒發(fā)生深的聯(lián)系的根源。
《世說新語.任誕篇》云:'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又:'王右軍云:'酒正自引人箸勝地。,'這是名士們要大量飲酒的一個理由。什么是形神相親的勝地呢?《莊子.達生篇》云:'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照老莊哲學的說法,形神相親則神全,因而可求得一物我兩冥的自然境界,酒正是追求的一種手段。竹林諸人皆好老莊,飲酒正是他們求得一種超越境界的實踐。《晉書.山濤傳》言其'性好老莊',阮籍著有《老子贊》、《通老論》及《達莊論》。嵇康'好言老莊'(《魏志.王粲傳》),劉伶'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晉書'劉伶?zhèn)鳌罚蛐?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nèi)外數(shù)十篇,歷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tǒng)也,秀乃為之隱解,發(fā)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晉書.向秀傳》)鐘會伐蜀,王戎對之言曰:'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可知篤信老莊也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共同特征。他們不但相信,而且要實踐。他們想要達到像阮籍《大人先生傳》和劉伶《酒德頌》中所寫的那樣與造化同體的近乎游仙的境界。所謂'逍遙浮世,與道俱成';所謂'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爾而醒'。所以'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篇》王孝伯語)因為這是一種感覺上的境界,而不是一種智識。陶淵明《孟府君傳》言:'(桓)溫常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其實所謂酒中趣即是自然,一種在冥想中超脫現(xiàn)實世界的幻覺。這些人行為的特點是任誕不拘,忽忘形骸,飲酒的原因也與此一致。陶詩言酒中有真味,真即'任真'之真,也即自然。《老子》云:'道法自然。'《莊子.漁父篇》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又云:'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怒,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所以酒中趣正是任真地酣暢所得的'真'的境界,所得的歡樂。因此飲酒的趣味也即寄托在飲酒的本身,所謂'酒正自引人箸勝地';而'酒有何好'便成了無意義,同時亦不必有答案的問題。
這種境界的追求,又可以用音樂來說明。竹林名士中多半是嗜耽音樂的。阮籍著有《樂論》;能嘯,善彈琴。嵇康著有《聲無哀樂論》及《琴賦》;'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魏志.王粲傳》注引《嵇喜.嵇康傳》)《世說新語.雅量篇》言:'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阮咸著有《律議》;《晉書.阮咸傳》言其'妙解音律,善彈琵琶'。'荀勖每與咸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阮嵇不只有音樂的技術和智識,而且有他們的理論。從這理論中表現(xiàn)出他們對宇宙人生的態(tài)度,和對于自然的向往。阮籍《樂論》云:'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知圣人之樂,和而已矣。''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氣不入,天地交泰,遠物來集,故謂之樂也。'他認為宇宙人生最高的境界,是如同音樂般的'和'的境界,因為音樂本來是合乎天地的本性的。所以大人先生是他理想的人格,但主要地就在能'應變順和'。音樂也是變的,所謂'禮與變俱,樂與時化,故五帝不同制,三王各異造,非其相反,應時變也'。但雖變而不能使其失和,所以至人要'應變順和'。最好的樂只有和,乃不關人事,超乎人的好壞之上者。音樂最能表現(xiàn)自然之性,所以他向往的自然的最完全的表現(xiàn),即是像音樂的'和'的境界。嵇康《聲無哀樂論》主旨與此相同,唯在說明聲為天,哀樂為人心。聲雖有節(jié)奏法度,而皆為自然之性的表現(xiàn),超乎人事的。哀樂則只是人的感覺,樂不因之而變。所以說:'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他認為樂器不過是表現(xiàn)自然之音的工具,與樂本身沒有大關系;人的哀樂亦然。所謂'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所以音樂可使人'懷忠抱義而不覺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內(nèi),和氣見于外。'他認為和的境界是合乎自然節(jié)奏的境界,所以能'應變順和'的便是至人,便是大人先生。這是一種幻覺中的境界,阮、嵇都是詩人,音樂家,又都篤信老莊,因之也都向往這一種由老莊哲學出發(fā)的自然的藝術的和諧境界;同時他們也都努力創(chuàng)造和追求它。我們試看,飲酒所得到的形神相親而接近自然的勝地,不正就是這里所描寫的音樂的合乎自然的和諧境界嗎?所以飲酒正是追求和享受這種境界的一種辦法。可知他們都同時嗜酒耽音、篤信老莊,實在是因為有他們共同認識的必然理由。對于他們的任真自然,飲酒實在是一種很好的寄托和表現(xiàn)的方法。
但更重要的理由,還是實際的社會情勢逼得他們不得不飲灑。為了逃避現(xiàn)實,為了保全生命,他們不得不韜晦,不得不沉湎。從上面看來,飲酒好像只是快樂的追求,而實際卻有更大的憂患背景在后面。這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迫害的逃避,心里是充滿了悲痛的感覺的。當時政治的腐化黑暗,社會的混亂無章,而且屬于易代前夕,和孔融以前的處境完全相似。一個名士,一個士大夫,隨時可以受到迫害。由他們的處境說,如果不這樣消極的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何晏、夏侯玄似的為魏室來力挽頹殘的局面,一條是如賈充、王沈似的為晉做佐命功臣,建立新貴的地位。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晏為魏之姻戚,夏侯玄為宗室,自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竹林諸人明知其不可為,而魏的政治情形也并不能滿足他們的理想,那又何必如此呢!至于賈充、王沈,則自和竹林名士是兩種人。司馬氏雖然希望他們這樣,他們卻當然是不屑為的。但這時是政治迫害最嚴重的時候,曹操可以誅孔融、楊修,甚至荀或,司馬氏也是一樣;嵇康、呂安就是例子。處在這種局勢下,不只積極不可能,單純地消極也不可能,因為很可能引起政治上的危害。那么最好的辦法是自己來布置一層煙幕,一層保護色的煙幕。于是終日酣暢,不問世事了;于是出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了。《全梁文》卷二十九沈約《七賢論》云:'嵇生是上智之人,值無妄之曰,神才高杰,故為世道所莫容。風邈挺特,蔭映于天下;言理吐論,一時所莫能參。司馬氏執(zhí)國,欲以智計傾皇祚,誅鉭勝己,靡或有遺,玄伯太初之徒并出,嵇生之流,咸已就戮,嵇審于此時,非自免之運。若登朝進仕,映邁當時,則受禍之速,過于旋踵,自非霓裳羽帶,無用自全。故始以餌術黃精,終于假涂托化。阮公才器宏廣,亦非衰世所容。但容貌風神,不及叔夜,求免世難,如為有涂。若率其恒儀,同物俯仰,邁群獨秀,亦不為二馬所安。故毀行廢禮,以穢其德;崎嶇人世,僅然后全。仲容年齒不懸,風力粗可,慕李文風尚,景而行之。彼嵇、阮二生,志存保己,既托其跡,宜慢其形。慢形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滿終日,陶瓦盡年。酒之為用,非可獨酌,宜須用侶,然后成歡。劉伶酒性既深,子期又是飲客,山王二公,悅風而至,相與莫逆,把臂高林。徒得其游,故于野澤銜杯,舉樽之致,寰中妙趣,固冥然不睹矣。'這一段解釋竹林名士以酒為慢形之具的理由,非常透徹。而且依照他們自己的說法,'天地四時,猶有消息'(山濤對嵇紹語,見《世說新語.政事篇》)。那么黑暗也不會這樣永久地延長下去,于是便只有靜以俟命了。《莊子.繕性篇》云:'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極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他們想存身,那么在這時期最好的慢形之具,最好的隔絕人事的方法,自然莫如飲酒。因為即使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也可以推說醉了,請別人原諒的。所以他們的終日飲酒,實在是一件'醉'不得已的痛苦事情。
《晉書.阮籍傳》言:'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問世事,遂酣飲為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稱:'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但'(王)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晉書.嵇喜傳》),則嵇康也夠謹慎的了,但仍不免于禍。一定要像阮嗣宗樣地至慎,才能茍免,這處境也真太困難了。《魏志.李通傳》注引李秉《家誡》述司馬文王曰:'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真可謂至慎矣。'阮籍的韜晦竟然博得了司馬氏的稱贊,這也夠至慎了。嵇康雖也'性慎言行',但孫登評其'性烈而才俊'(《晉書.嵇康傳》),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自云:'吾以不如嗣宗之姿,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物性,暗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真可謂有自知之明。《魏志.王粲傳》注引郭頒《世語》言:'母丘儉反晉,康有力焉,且欲出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止之,儉亦以敗。'這是很可能的,叔夜心理上當然還是傾向魏室,而且是與魏宗室婚。《世說新語,德行篇》注引《文章敘錄》曰:'康以魏長樂亭主婿,遷郎中。'同時又是性烈的人,自然很難永遠沉淪下去。遂因鐘會之譖,竟至被誅。可知在這時處事接物,是很困難的事情。阮籍不也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嗎?所以阮籍的'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晉書.阮籍傳》),實在是自己找不到出路的一種內(nèi)心悲哀的流露。《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竹林七賢論》,言劉伶'嘗與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雞肋豈足以當尊拳!'其人不覺廢然而返'。這種自甘受辱而不欲忤人的態(tài)度,不也是這種環(huán)境下面所產(chǎn)生的嗎?
然而把飲酒當做麻醉自己和避開別人的一種手段,畢竟是有些效果的。《晉書.阮籍傳》云:'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晉書,阮裕傳》云:'大將軍王敦命為主簿,甚被知遇。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終日酣暢,以酒廢職。敦謂裕非當世實才,徒有虛譽而已,出為溧陽令,復以公事免官。由是得違敦難,論者以此貴之。'《晉書.顧榮傳》云:'齊王儳召為大司馬主簿。儳擅權驕恣,榮懼及禍,終日昏酣,不綜府事。……與州里楊彥明書曰:'吾為齊王主簿,恒慮禍及,見刀與繩,每欲自殺,但人不知耳。''《南史,衡陽文王義季傳》云:'自彭城王義康廢后,遂為長夜飲,略少醒日。……成疾以至于終。'《梁書,謝絀傳》云:'為征虜將軍、吳興太守受召便述職。時(齊)明帝謀入嗣位,朝之舊臣皆引參謀策。肫內(nèi)圖止足,且實避事。弟瀹時為吏部尚書。絀至郡,致瀹數(shù)斛酒,遺書曰:'可力飲此,勿豫人事。''可知酒從來一直就被人視為一種方法、一種手段,來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糾紛的。而且有些人的確是收得了預期的效果。但既有迫害的危險,則飲者內(nèi)心的痛苦可知;所謂'見刀與繩,每欲自殺',則其飲酒時的悲痛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竹林名士的行為,表面上都很任達放蕩,自由自在地好像很快樂,實際上則都有這樣憂患的心境做背景,內(nèi)心是很苦的。山濤'介然不群',阮籍'任情不羈',嵇康'高亮任性',劉伶'放情肆志',向秀'清悟有遠識',阮咸'任達不拘',王戎'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并見各傳),'任達'也是他們之間的共同特點,但實在是不得已才如此的。他們不但對現(xiàn)實不滿,對別人不滿,即對自己也不滿。《世說新語,任誕篇》云:'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榮已預之,卿不得復爾。''注引《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也。'正是未識其'所以為達',不知其找不到出路和辦法的內(nèi)心苦悶,而只以飲;^狂放為高,阮籍自然不愿意。他對自己的行為也并不滿意,并不希望人效法,不過只好如此而已。嵇康也是這樣,看他《家誡》一文中所寫的應該持的行為,和他自己簡直全不相像。對于飲酒,《家誠》云:'不須離摟強勸人酒,不飲自已。若人來勸己。輒當為持之,勿請勿逆也。見醉醺醺便止,慎不當至困醉不能自裁也。'這不也與竹林風格完全相反嗎?所以阮、嵇實在是竹林名士最好的代表;不只他們在文學藝術上的造就大,而且他們也的確明了他們之所以為達。他們不愿意如此,而又不得不如此。所以竹林名士的終日酣暢,實在也是一種麻醉性的逃避方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石林詩話》云:'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世故。蓋陳平曹參以來用此策。《漢書》記陳平于劉呂未判之際,日飲醇酒戲婦人,是豈真好飲邪?曹參雖與此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靜,以酒杜人,是亦一術。不然,如蒯通等輩無事而可獻說者,且將日走其門矣。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此意惟顏延年知之。故《五君詠》云:'劉伶善閉關,懷清滅聞見。鼓杯不足歡,菜色豈能眩。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為例,濡首腐脅,亦何恨于死邪!'嵇、阮以后,飲酒的流風影響卻并不佳,很多效法的人,都只知道沉湎任達,而不知其所以為達。竹林名士中,王戎已略遜一籌了。阮、嵇的養(yǎng)生保身,是為了'俟命',至少前邊還有一個光明局面的向往。不然學賈充、王沈,不也可以保全生命嗎?那是司馬氏非常歡迎的事情。這當然還有一點東漢以來高風亮節(jié)的士風的傳統(tǒng)。但到了王戎,時異境遷了,已變成了一個單純地飲酒任誕的晉朝名士。史稱其位居司徒,'茍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又云:'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卷,無謇諤之節(jié);自經(jīng)典選,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沉,戶調(diào)門選而已。'而又'積實聚錢,不知紀極'。(均見《晉書.王戎傳》)這比山公啟事的望旨選人,又遜一籌。《晉書.山簡傳》言其'鎮(zhèn)襄陽。于時四方寇亂,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懼。簡優(yōu)游卒歲,唯酒是耽。諸習氏,荊土豪族,有佳園池,簡每出游嬉,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從阮籍、嵇康變成了王戎、山簡,酒的麻醉性便發(fā)揮到了極致;痛苦的背景沒有了,光明的向往取消了,飲酒的原因只剩下了如《列子.楊朱篇》中所說的那種縱欲式的享樂,于是酒便變成了生活的麻醉品,變成了士大夫生活中享受的點綴。因為以市朝顯要而酣暢任達,其勢自必變?yōu)榭仗摮粮。回撠熑危灾买溡萏蕖_@種流風效者越多,每下愈況。《晉書.戴逵傳》載戴安道論隱遁云:'故鄉(xiāng)原似中和,所以亂德;放者似達,所以亂道。然竹林之為放,有疾而為顰者也,元康之為放,無德而折巾者也。可無察乎!'《世說新語.德行篇》注引王隱《晉書》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衣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此外,《晉書》中所載張翰、畢卓、庾頡、光逸、阮孚等,也大致如此。無怪乎樂廣譏為'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但這些人無論就文章辭采,或清談名理說,都沒有很高的成就。飲酒任達,已經(jīng)到了末途。東海王越兵敗,庾頡、胡毋輔之、郭象、阮修、謝鯤等,皆在軍中,與王衍同為石勒所執(zhí)。這些都是縱酒放蕩,崇尚玄虛,不以世務嬰心的名士。石勒以為'此輩不可以加鋒刃',遂夜使人排墻殺之。原來阮籍等所以縱酒任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存在了。晉朝飲酒的名士都是市朝顯達,失去了憂患心境的背景。而阮籍所信仰所向往的'真'的'和'的境界,也沒有人想去追求了。剩下的便只是單純的增加享受快樂的縱酒任達。于是飲酒就只成了士大夫生活中的一種高尚點綴。這是時代的變遷,實際政治社會情況的變遷。《晉書丨阮籍傳》言'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是因為'得意'才'忽忘形骸'的。但到后來的名士們,則既不求'意',便只剩盡量地'忽忘形骸'了。但他們卻還不像漢末以來名士們對飲酒態(tài)度的坦白,不直接說飲酒是娛樂、快意,是'士大夫之樂'。雖然事實上也已一樣變成了純粹的麻醉性的享樂,但表面上卻還掛著一塊'謂得大道之本'的通達自然的招牌。
梁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云:'有疑陶淵明詩偏偏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陶淵明所處的時代,又是晉宋變易的時候。政治社會的情況,與孔融之在漢末,阮、嵇之在魏末,大略相似。政治上是'巨猾肆威暴,欽鴰違帝旨'(《讀山海經(jīng)》第十一首。陶澍云:'此篇為宋武弒逆作也。'陳祚明《古詩選》曰:'不可如何,以筆誅之;今茲不然,以古征之。人事既非,以天臨之。');社會上是'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感士不遇賦》序);一般士人是'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飲酒詩》第二十首〉。那么淵明自己呢,只有嘆氣飲酒了。'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雜詩》第八首)所以陶淵明的飲酒,也不是那么絕對地'悠然'。但時代畢竟變易了,篡位竊國的事也不只一次了。而淵明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和孔融、阮、嵇不同。以前雖也'歷從人事',但'皆口腹自役'的卑職,現(xiàn)在則已隱居躬耕了,所以對于政治的關系也畢竟要淡薄些。孔融、阮、嵇諸人對政治固不能積極為力,但即想消極也很困難;陶淵明則歸田隱淪,是比較沒什么麻煩的。所以他的態(tài)度較之阮、嵇,就平淡得多了。但也決沒有平淡到完全超于現(xiàn)實情況以外,同時這也是不可能的。除前引之《讀山海經(jīng)》第十一首外,著名的《述酒詩》,雖言辭隱晦,但自湯漢注解以迄今日,原意已漸明。是敘述晉宋易代的政治事情的。'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淵明也寄托了不少憤激的感情。茅鹿門云:'先生豈盼盼然歌詠泉石,沉冥曲蘗者而已哉!吾悲其心懸萬里之外,九霄之上,獨憤翮之縶而蹄之蹶,故不得已以詩酒自溺,躑躅徘徊,待盡丘壑焉耳。'淵明雖無功名事業(yè)表現(xiàn)于當世,但他的確是一個詩人,由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感情思想來。無論就所處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來說,或就其思想情況來說,淵明都和阮嗣宗有相似處;平淡雖然比較平淡,但這只是程度上的差異。到陶淵明,我們才給阮籍找到了遙遙嗣響的人;同時在阮籍身上,我們也看到了陶淵明的影子。明潘聰刊阮陶合集,實在是有些眼光的。《宋書.陶潛傳》言'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可知淵明也是和阮、嵇一樣地向往著那音樂的'自然''和'的境界的。既然有這許多的相似處,無怪乎淵明'性嗜酒'(《五柳先生傳》)了。求仕是為了'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歸去來兮辭》序);乞食也是要'觴至輒傾杯'(《乞食詩》)的。酒成了陶淵明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于是詩中也'篇篇有酒'了。
我們在《文人與藥》一文中講過,陶詩中也有許多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感覺。《形影神》詩:'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容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彭祖壽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shù)。'《歸園田居》:'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像這一類的思想在詩中是很多的,但陶淵明雖然'性嗜酒',卻并不像漢末和竹林名士們的那樣'昏酣'。《飲酒詩》序云:'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他飲酒后還可以作詩:'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他飲酒是有量的節(jié)制的。蘇東坡云:''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所以雖然'酒中有真味',也絕不會有昏酣少醒的情形。這不僅是因為他知道'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神釋詩》);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并沒有完全放棄了對于延年益壽的追求。《九日閑居詩》序云:'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九久諧音;九華言九日之黃華,指菊。《藝文類聚》四引魏文帝《九日與鐘繇書》云:'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shù),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至于芳菊紛然獨榮……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所以詩中說:'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又說'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飲酒詩》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說'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離騷》言'夕餐秋菊之落英',足見他采菊是為了服食的,而其目的是在'樂久生'。《西京雜記》云:'漢人采菊并莖葉,釀之以黍米,至來年九月九日,熟而就飲,謂之菊花酒。'《續(xù)事始》引《續(xù)齊諧記》云:'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長房謂景曰: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厄,宜急去,急令家人作絳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消。'《太平御覽》五十四引《風俗通》云:'南陽酈縣有甘泉,谷水甘美,云其山上有菊花。水從山中流下,得其滋液。谷中三十余家,不復穿井。仰飲此水,上壽者一百二十,中者百余歲。'《水經(jīng)注.湍水注》云:'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澗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蓋溪澗之異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澗滋液,極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長年。司空王暢、太傅袁隗、太尉胡廣,并汲飲此水,以自綏養(yǎng)。'《真誥》說太元玉女有八瓊九華之丹,足見'菊解制頹齡'是很流行的說法。淵明《和郭主簿詩》云:'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宋書.陶潛傳》言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又言'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可知淵明是經(jīng)常自己釀酒的,而采得的菊英也正是要制菊花酒,要服食的。淵明既然沒有完全放棄了對久生長壽的乞求,自然對死的恐懼也就相對減輕了。在這點上,倒是和嵇康很相像。阮籍雖也說'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詠懷》十),但又有'人言愿延年,延年將焉之'(《詠懷》五十五)。所以他是不講求服食長壽之道的。淵明在這點上和阮籍不大相同,因此他縱酒的程度也就不像竹林名士那么'肆意酣暢'了。
但陶淵明最和前人不同的,是把酒和詩連了起來。即使阮籍,'旨趣遙深,興寄多端'(沈德潛《古詩源評》)的詠懷詩的作者,也還是酒是酒、詩自詩的。詩中并沒有關于飲酒的心境的描寫。但以酒大量地寫入詩,使詩中幾乎篇篇有酒的,確以淵明為第一人。在阮嗣宗,酒只和他的生活發(fā)生了關系,所以飲酒所得的境界也只能見于行為。所以我們只看見了任達。雖然生活還會影響到詩,但畢竟是間接的。但陶淵明,卻把酒和詩直接聯(lián)系起來了,從此酒和文學發(fā)生了更密切的關系。飲酒的心境可以用詩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有了'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鐘嶸語)的陶詩。杜甫《可惜》詩云:'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文人和酒的關系,到了陶淵明,已經(jīng)幾乎是打成一片了。
除了上面所說的菊花酒以外,陶詩中寫飲酒時的心境,我們也可以舉例說明。《飲酒詩》第十四首云:'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第七首云:'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這和竹林名士一樣,是用酒來追求和享受一個'真'的境界的,所謂形神相親的勝地。陶集有《形影神》詩,謂:'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正是明形神必須相親的。《飲酒詩》第二十首云:'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第十三首云:'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這是借酒來韜晦免禍的。即使別人對自己有迫害或勸仕的意思,但自己既然常獨醉,自然彼此無法暢談,只有'發(fā)言各不領'了。這本是一件事情的兩方面,阮籍這樣,陶淵明也這樣。他們的環(huán)境和思想皆相似,自然飲酒的動機和向往的境界亦相似。但陶淵明的身份地位畢竟和阮籍不同,他的悲痛只是內(nèi)心的,受到實際政治迫害的機會比較少,所以陶詩中寫后一種心境的詩不如寫前一種的多,如'中腸縱遙情,忘彼千載憂'(《游斜川》),'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己酉歲九月九日》〉,'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飲酒》第一首)等等。阮、陶的差別是時代的差別,也是社會地位的差別。但到陶淵明,把酒和詩密切地連了起來,卻確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情,對于后來的影響很大。像唐朝的很多詩人,特別是李太白,我們念他們的詩,自然會想到陶淵明。
其次還需要說明一點的,是飲酒的量的問題。竹林諸賢中,山濤飲至八斗方醉,劉伶五斗解酲;阮籍母死,猶一飲二斗;阮咸以大盆盛酒,與宗人相飲。此外如盧植、周頡,都能飲一石。南齊沈文季飲五斗,陳后主與子弟日飲一石。而漢時于定國能飲至數(shù)石不亂。宋沈括《夢溪筆談》云:'漢人有飲酒一石不亂,予以制酒法較之,每粗米二斛,釀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醸者,每秫一斛,不過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漢法,則粗有酒氣而已。能飲者飲多不亂,宜無足怪。然漢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謂:'石乃鉤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計之,當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于定國飲酒數(shù)石不亂,疑無此理。'如果我們將'斗'當做'權''量'谷物的單位計算,結果一定是兩無所合的。斗本是一種大型的飲器,《詩.大雅.行葦》:'酌以大斗',斗是指爵樽一類的飲具。《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左思《吳都陚》云:'仰南斗以斟酌',五臣翰注,'南斗星將仰取以酌酒也'。酒器的斗本是肖斗星的,有柄,所以叫做'斗'。《晉書.韓伯傳》:'至太常,母方做襦,令伯捉熨斗。'熨斗的形狀也是肖斗星的,現(xiàn)在鄉(xiāng)間還有用這種老樣子的,所以也叫做斗。《三國志.姜維傳》注引《世語》曰:'維死時,見剖膽如斗大。'楊惲《報孫會宗書》言'烹羊炮羔,斗酒相勞',斗即指通行的酒器。曹操《祭喬玄墓文》,言'斗酒雙雞,過相沃酹';古詩說'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斗酒的意思和后人稱杯酒差不多。飲器中最小的是升,樽爵是通稱,斗大概是最大的。酌酒時用樽杓,所以叫做斟酌。用斗飲酒,好像用碗飲,是取其容量大的意思。《世說新語.方正篇》云:'王恭欲請江盧奴為長史,晨往詣江,江猶在帳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應。直喚人取酒,自飲一碗,又不與王。'又《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言王導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嘲周覬。《三國志.甘寧傳》云:'寧乃料賜手下百余人食。食畢,寧先以銀碗酌酒,自飲兩碗。……持酒,通酌兵各一銀碗。'《宋書.劉湛傳》言廬陵王義真謂之曰:'旦甚寒,一碗酒亦何傷!'這都是飲量大的例子,一碗正像阮籍、劉伶?zhèn)兊囊欢贰A啃〉娜酥荒苡蒙嫞度龂?韋曜傳》言'曜素飲酒,不過二升'。《晉書.陸曄傳》言桓溫'飲三升便醉',陸納'素不善飲,止可二升'。二升好像現(xiàn)在的兩小杯。《西京雜記》說'韓安國作幾賦不成,罰三升'。這和石崇金谷的罰酒三斗,《蘭亭禊集》的罰三觥,取意完全相同。升斗觥雖有大小之別,但都是酒器,和杜詩的'百罰深杯亦不辭'中說杯是一樣的。一石數(shù)石都是循著權量的習慣說的。意思就是十斗數(shù)十斗,所以最不能飲酒的人也能飲二升,而多的可以到數(shù)石。唐宋以下,以斗做權量的單位,飲酒改用杯盞,所以飲量很少能有到一斗的。李白斗酒詩百篇,杜詩'速令相就飲一斗',已經(jīng)都是極言其多了。明道《雜志》云:'平生飲徒,大抵止能飲五升已上,未有至斗者……晃無咎與余酒量正敵,每相遇,兩人對飲,輒盡一斗,才微醺耳。'五升已是大量,普通人只能以杯盞計算,但杯盞也和漢魏人的升斗差不多。否則像阮籍的'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如果拿權量的單位計算,是決無可能的。這樣,他們一飲數(shù)斗,也就并不可怪了。
王瑤《文人與酒》,《中古文學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