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是中國人評價人品的重要尺度。
在著作言說里提到“君子”最多的人,當屬孔子了。
孔夫子一生說的都是君子之道,所追求和倡導的也是道德完善、品行高尚的完美君子人格。
夫子之后,論必談“君子”的當屬蘇軾。
蘇軾的論說文里,幾乎每篇都有“君子”字眼,一篇簡短的論文中,甚至有多個“君子”出現。
縱觀蘇軾的一生,都在追尋君子足跡,效法君子行為。
而他所談論以及所堅持的君子人格,也長久地、深刻地影響了華夏千年的文人和文脈。
君子以正直立身
蘇軾在《明君可與為忠言賦》說:
“君子道大而不回,言出而為則。
事父能孝,故可以事君;謀身必忠,而況于謀國。
然而言之雖易,聽之實難,論者雖切,聞者多惑。”
在他看來,君子應該敢于直言不諱,正直不阿,心地坦蕩,忠于國家,主動上諫,不顧個人利害甚至身家性命。
蘇軾自己也如他的詩文所寫,一生坦坦蕩蕩,率性天然,正直求真。
而他的這種道德上的內心劇本是他的母親程氏夫人寫就的。
早在東坡出生之前,程氏夫人就做了一件令全天下人刮目相看的事情。
當時,蘇家在四川眉山城南紗觳行街上租住,兼作一些織品加工售賣的生意,貼補家用。
有一天,屋里的地面突然陷落,出現一個大坑。
里面露出一個大甕,家里人驚喜地以為要發大財了。
但程夫人卻平靜地吩咐將坑洞填滿,不取宿藏。
程夫人不貪戀來路不明的財物在成為家庭傳奇后,對蘇東坡的影響至深。
后來他身居高位時,廉潔奉公,不貪戀不義之財,即來源于此。
蘇東坡十歲時,母親和他親子共讀《后漢書》。
讀到范滂傳時,程氏夫人為范滂舍身取義,寧死也與宦官斗爭的精神感動。
蘇東坡見母親動容,不由自主地說:
“孩兒我要是去做范滂,母親可會同意?”
程氏夫人毫不猶豫地說:
“你要是能做范滂,我就不能做范母嗎?”
就是這句話塑造了蘇東坡一生的道德標準。
后來,他被時代卷入變法之爭。
變法派領袖王安石當政時,蘇東坡覺得新法不利于民生,利用自己的影響極力反對,結果被王安石貶到地方去做官。
再后來,王安石下臺,反對王安石的元老司馬光當政。
司馬光大力打擊變法派,將反對變法的蘇東坡召回京城,準備重用。
蘇東坡親歷地方治理后,覺得新法中有利于民生的部分,不應取消,結果又得罪了司馬光,再次遭貶。
這種兩面不討好的“傻帽”行為,卻正折射了蘇東坡“茍利國家生死以”的正直品格。
如果他想做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以他和王安石、司馬光的私人情誼,無論誰當政,都可以順風順水地坐享富貴。
但蘇軾就是這樣,裝著“一肚子不合時宜”。
他明明知道反對皇上所支持的王安石變法,會遭到忌恨和打擊迫害。
但仍不改其操守,并將重道、重節放在生命之上。
他在《乞將臺諫官章疏降會有司根治札子》中說:
“夫君子之所重者,名節也故有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可殺不可辱之語。”
正像他在文章中所說,他沒有為了個人之功名、地位而改變自己剛正不阿、不肯俯仰隨人的崇高品質。
“遇事敢言,一心不回,無所顧望”,正是蘇軾君子人格的寫照。
雖然他一生為黨人傾軋、為小人誣陷,一貶再貶。
但他正直不屈,坦蕩而不悔的卓絕品性與浩然正氣,光耀了千秋后世。
君子以豁達立德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的序言中寫道:
“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
二十一歲入京參加科舉考試,在歐陽修的推崇下,名動京城。
三十四歲,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自請到地方任職。
四十三歲,因“烏臺詩案”貶官至黃州任團練副使。
五年后回京,然后又到地方上任職。
五十七歲時又被貶官至惠州。
六十二歲再次貶官至海南儋洲,這是僅次于滿門抄斬的處罰。
蘇軾的一生顛沛流離,橫跨了大半個中國,但是出現在我們腦海中的永遠是一個笑口常開的模樣。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寫這首詩時,這位曾經縱橫京師的大才子,默默地在田間勞作。
生活上的艱辛暫且不論,心理上的落差也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意志了。
然而,在沉浮不定的人生面前,蘇軾表現出了極強的適應力,橫遭貶謫也好,外放辟地也好,都沒有使他頹唐喪志。
不管身居何處,無論爵位高低,他都能隨遇而安,有所作為。
蘇軾在《寶繪堂記》指出: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
君子要樂在豁達超脫,如果個人不依賴財富、名利、外物,快樂就到來了。
蘇軾被貶黃州時,由太守變為罪人,等待他的是“空床斂敗絮,破灶郁生薪。
廩祿既絕,衣食不給”,一家人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
對此,他卻能積極去面對,“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
為改善生活,他在黃州城東一片田地里辛勤勞作,自號“東坡居士”。
自己打井、種菜、修建魚池,還托人從老家捎來菜種,并寫下“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知筍香”,好象根本未曾受過打擊。
在逆境中堅守自我、頑強不倒已是難能可貴,在艱苦的環境下依然樂觀向上、熱愛生活更是可驚可嘆。
被貶儋州,他說:“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當終于可以北歸時,他欣喜,卻也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被貶的日子雖苦,卻無怨無悔,其中雖有倔強,但更多的卻是豁達與坦然。
無關境遇如何,蘇軾總是以一種空明澄凈的禪悅之心來對待外部世界的一切矛盾和失意。
并將其化作一種恬然自適的心情,展現出君子最為寬廣的胸懷。
君子以智慧立功
蘇軾在《大臣論》言道:
“世之君子,將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后而為可居之功。
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
在蘇軾看來,君子應該為國家建功立業,造福民眾,奉獻于社稷,以實現為國家利益的遠大抱負。
他疏浚杭州西湖,并創造性地將湖底淤泥壘成一條長堤,這就是至今仍然是杭州地標的蘇堤。
千百年后,當如織的游人陶醉于蘇堤春曉的美色時,會不會想起這是拜東坡所賜?
他被貶黃州時,創辦了中國最早的一所孤兒院——東坡雪堂救兒會。
當時,蘇東坡自己的生活已經陷入困境,卻為黃州百姓因為養不起孩子而“溺嬰”的行為痛心不已。
他以罪官之身寫信給鄂州太守朱壽昌,希望改變這一慘絕人寰的慘狀。
同時還利用自己的名人效應,多方奔走,募捐資金,成立了“救兒會”,救下了數以百計的孩子。
他在流放惠州時,積極推廣秧馬和水碓磨,大幅提高農民的勞動效率;
洪災過后促進官府收葬枯骨,百姓遭遇大火后,又極力促成官府以錢糧兩便的方式收稅,減輕百姓負擔。
他還與當地名醫林忠彥合作,研制出專治瘴毒的妙方,救人無數。
在流放海南的時候,這荒蠻之地教育水平極為落后,不僅沒有出過進士,甚至連舉人也未出過。
蘇東坡想辦法找當地人出資建起了載酒堂。
載酒堂除了交友會飲之外,還承擔了教育功能,介紹先進的農耕方法,破除迷信,開鑿井泉,散發藥劑,提倡民族平等觀念……
在這個中原文化波及不深的地方,創辦鄉學。
親自為當地學子授課,并培養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個舉人姜唐佐——俗語“破天荒”即源自于此。
這些都為當時還處于“文化沙漠”的海南帶來了人文的氣息,更為海南日后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此外,各地的東坡井、東坡書院、東坡孤兒院、東坡醫療所……
都是蘇軾為民創下的實績。
為官一地,造福一方。
他每到一地,無論是榮升,還是貶謫,都會發揮自己的智慧,竭盡自己的資源,為百姓做實事。
這些事情并沒有為國平叛那樣顯赫,但公道自在人心,累積之功,亦可光耀千古。
一如他的《既醉備五福論》所寫:
“君子之所以大過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強能行之也。
以其功興而民勞,與之同勞,功成而民樂,與之同樂,如是而已矣。
富貴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獨享焉,享之而安。”
這是蘇軾的君子智慧,更是他所堅持的君子理想。
君子以精微立言
蘇軾文采超邁絕倫,行文洋洋灑灑,詩詞氣勢磅礴,都得益于他能以精微察生活之美,觀平凡之樂。
他在《放鶴亭記》記載自然山水、四季更替的美景:
“春夏之交,草木際天。
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以精微觀萬物,萬物有靈。
他《題西林壁》感嘆: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認識真諦,亦在群山之中。
凡此種種,不正是以精微看思想的最佳詮釋嗎?
他的弟弟蘇轍說他謫居海南時“日啗薯芋而華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
又說他當時寫的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
這都在于蘇軾能在精微中發現美好,從而沒有走向消極頹唐的道路,取得輝煌成就。
蘇軾不管經受怎樣的人生挫折,他都能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在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清風明月中,發現美,得到美的享受。
在這些既高雅而又親切的生活情趣,是蘇軾君子情操最完美的體現。
佛語云: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于小而見大,由古而知今;效賢達以修己性,格雅物而立此身。
蘇軾的詩歌,或豪邁奔放,或雅致婉約,出世入世之間,滋生出仁者之心、勇者之姿、智者之態與達者之懷。
蘇軾懷抱自己的君子理想,修乎其身,踐乎其行,藏之諸文,傳乎其人。
這正是他于風云激蕩的時代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或者可以稱之為中國文人的精神脊梁。
他一出道就是巔峰,毫不費力地走到了人生的最寬處。
然后命運卻急轉直下,迅即墜入了人生的窄巷,起起落落。
但他用正直、豁達、智慧、精微的態度讓自己看似痛苦的人生變得熠熠生輝。
在最窄的人生路上,走出了最寬的通衢大道,立身、立德、立功、立言,一樣都沒有落下。
這樣的君子,唯有用林語堂先生的評語才配得上他——不可無一,難能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