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雨傘
文/亞軍
入夜，雨是涼的，是秋雨，漸漸瀝瀝的，不大，也不停。沒有月色星光照耀的河街，一片漆黑，偶有微弱的燈光從門窗縫隙里漏出淡淡的影子，像蟲兒的觸須，觸及青石路上，洇出雨點印落的痕跡：陳舊、斑駁，像銹蝕又未徹底銹蝕的記憶。雨水濡濕的墻壁從墻角至半壁，邊緣有些漠糊，爬上了薄薄的青苔，半腰上墻隙里積蓄的塵泥挺生出一棵草苗，楚楚地斜立，把臉伸開在雨天里，點下頭，滑落一滴，又點下頭，再滑落一滴……
白天，閑逛的狗隱匿了身影，只是“汪、汪、汪”地吠出叫聲，一聲、二聲、三聲……讓人回憶起夏天水塘里青蛙合奏的音樂，音樂嘈雜，毫無韻味，總擔心它們把你當小偷，從身后偷襲你。子夜的河街黑暗冷寂，讓人生起畏懼的心理。
出了門來，散散步，拐過小巷，江上吹來寒冷的風，把傘從頭上仰仰地扯起，清冷的雨撲面而來，禁不住身子一陣戰栗，用勁把傘往前撐，抬起目光，恍惚看見河灘的亂石邊有一團不像石頭的影子，會是人嗎？誰會在子夜來僻靜荒涼的河灘啜泣？有聲音嗎？聽見啜泣的聲音了嗎？有，在風聲雨聲里。我緩緩地尋了上去，真是一個人，一個修長的人的身影，面對著濤濤的江水顫抖著啜泣。
前些天，媽媽告訴我：“馬王坪有兩個孩子，哥哥10歲、弟弟8歲，在青巖子江邊玩水，被江水沖走了……淹死了……現在還沒有撈起尸體，他們的媽媽快瘋了”。媽媽說著說著淚水就流出來了。
是她嗎？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來呼喚她淘氣的兩個兒子，喊他倆回家去玩游戲、做作業、吃飯、睡瞌睡……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在極度悲痛的絕望里，選擇了結，本也無可厚非，特別是失去了愛的方向的母親。我的心緊張起來，凝住了呼吸，怕冒失的我，把她推下江水去和她的兒子團聚。當人的內心一旦被愛的火柴點燃了火花之后呢？會不會產生奇跡？事實上站立在江灘上啜泣的母親，她內心里的火苗已經熄滅了，就是太陽的光芒也難重新點燃她生命的火花，誰的力量又能超越太陽呢？我的力量本來就微不足道，我如何才能把將要目睹的生命喪失變成幻境？我陷入不知所措的迷茫里。
迷茫里，我本能地向著她身后移去，在只有三，四米距離的地方，我故意踢動腳下的小石弄出響聲，心想她要是去往崖邊，我就撲過去抱住她的身體……然而，她只顧啜泣，渾身濕透在雨里，仿佛世界與她沒有關系。我慢慢地靠近她，二米、一米，聽清了她的啜泣連同她內心的呼喚和呼吸。我將我手里的雨傘舉上了她的頭頂，是要遮擋天空的淚水嗎？或是給她心靈里一片溫暖的光明？她閃爍著淚花的眼睛給了我側目的一瞥，我說：“回家吧……”再也沒有話語。把雨傘掛在她的肩上，盯住她的背影，我緩緩離去，離去靠在一棵樹干上，等、等待，等待她走過一棵樹，一棵樹我的身邊，走向回家的路程。
她真的回頭了，是什么力量給了她回頭的原因呢？是一把小小的雨傘嗎？是一丁點晴朗的關懷？她真的走過了我的身邊，只是依然噙著淚花的眼睛無力地給了我一瞥，微微地向我點了一下頭，像斜伸在雨天里的草苗滑落一滴淚水……緩慢地穿過了讓人畏懼的黑暗、寂靜、凄涼的河街。
三天后，再出門散步，門邊靠著一把雨傘，一把新的有著艷麗的花紋的雨傘，傘骨里有一張小紙條，兩個字：感謝。——玫瑰色的鮮花在傘蔭的庇護里開放，我領略了“感謝”的意思，感謝欲死的生命煥發出了生命的生機。人間的家庭每一個都失去過親人，人間的悲情是相似的，相異的是每一個生命不管是兒女或父母他們承受悲情的態度不同而已。正是這樣不同的態度衡量出了生命的堅韌和脆弱，生命的生機和萎靡。自然母親對生命的召喚和天啟亙古以來一直是：讓死亡的生命煥發生機，讓活著的生命生機勃勃。生命的繁衍昌盛是母親的宗旨，——是物的使命，人的責任。
以后的日子里，三五天、十來天、一二月總是會看見她穿過河街的身影到江灘上去看望她的兒子。
一年后，她身邊多了一個人，她向我介紹：“我丈夫，”又對她丈夫說：“是他，那天晚上幫了我，要不……”。
二十多年過去了，河街在舊城改造中已經變成了一片廢虛，嶄新的濱江路從它的身旁穿過。圍繞廢虛的圍墻上繪制著河街美麗的遠景，媽媽告訴我：兩年后、河街的遠景就能實現了，她要回遷居住在河街，安度她的晚年。
我想起了她，她會像我的母親一樣有一段美好而自足的人生嗎？那一把小小的雨傘她還保存著吧，保存著她頭上的一片晴朗的天空。
我相信愛的力量，不論多少，它都能夠戰勝一切苦難，讓生命頑強而堅韌。愛是生命全部的意義，我的心中唱響《讓世界充滿愛》的歌聲，她聽到我的歌聲了嗎？我需要她聽到，她會和我一樣唱響愛的旋律。
一個小小的善舉，就可以開啟一片晴朗的天空，一把小小的雨傘，就會換來一個生命像鮮花一樣綻放在藍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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