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雷·瑞哈特。但我們,他十五年級班上的學生,自然是把他稱作“瑞哈特先生”。開學的第一天,我,一個靦腆害羞的10歲小男孩,一見這位老師牛蛙般的大眼,頓時如遭雷擊,腳下的球鞋瑟瑟直抖。一位男老師對我來說還是新鮮事兒,也是我不喜歡的事。
一天早上,他說:“選你在班上最好的朋友,然后把你的課桌挨著他的旁邊放。”
什么?我們面面相覷。
一個女孩舉手:“你是讓我們把自己的課桌放在我們最好的朋友旁邊?”
“我是這個意思。這樣方便你們互相幫助。”
教室里一片嗡嗡聲。別的老師總是把交情好的分開。顯然,新來的這位不懂規矩。
每當我抱怨新教師的奇思怪想的時候,母親總是安慰我說:“特里,他只是個男的罷了。他只是個人,和別人一樣。”
但事實證明她錯了。在我的生活中,他絕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就在第二天,我正沖著作業本上的數學題犯愁。瑞哈特先生在我的課桌前停了下來:“有問題?”
我默然地點點頭。
“你找你的同桌幫忙了嗎?”我還沒來得及搖頭,他就輕聲地提議道:“你為什么不呢?”
我的朋友瞅了一眼我的本子,說:“你怎么弄的,到底動腦筋想過沒有,弄得這么亂。”她用她的橡皮擦把我的本子上亂七八糟的涂鴉和深淺斑駁的橡皮痕跡清理干凈。“這樣!”她說,“干干凈凈地從頭開始。就大不一樣了!”確實如此,而且如果不是我朋友的建議的話,我絕想不到。
在班會時瑞哈特先生也與別的教師不同。他不會刻意地在自己周圍劃出“我是大人”的分界線。我們可以和他談心,就好像他和我們一般大小,毫無拘束。輪到他說話時,他談話的口氣就好像我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他興趣盎然地傾聽我們的意見,提出自己的非強制性的建議。
在那一年,我的心里充滿了對核戰爭的恐懼。每當進行防空演習的時候,我們就躲在課桌底下蜷作一團。友人家里都修建了用作空襲避難的地下室。在我們的房子里,我們在壁櫥里放了一個木箱,“以防萬一”。我和朋友們不厭其煩地討論“當我們被襲擊的時候”,我們會在哪里?我們會在做什么?
一天在操場上,瑞哈特先生信步走過來,我請問他的想法。
他毫不猶豫地說:“因為生命無常,我們應該由衷地慶祝活著的每一分鐘。”他抬頭環視著四周的操場上的孩子們,玩格子戲的孩子,跳繩的孩子,還有的孩子在踢毽子。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補充說:“一定要做你最喜歡做的事情。”對我而言這顯然是他的肺腑之言。
我對十五年級的體育課簡直是恨之入骨。我沒辦法協調有序地挪動兩條過長的雙腿跑步,我對球都無可奈何,無論是接、打,還是扔。在那幾年里,我參加體育運動只是因為不得已。
在學校昏暗的半地下室里有一個快餐廳和體操隊在雨天用來活動的大房間。瑞哈特先生就利用這個地下室的房間上他的體育課:跳舞。運動就是運動。一想到換個法子的折磨,我的手心就緊張得出汗。“要勇敢!”上課第一天瑞哈特先生在我的耳邊低聲說。
我們跳華爾茲,學習波爾卡舞,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跳四步舞。我們的教師負責喊口令,放錄音,示范表演,手把手地教,身兼數職。我驚訝地發現每一個人,甚至班上的跑步健將,最棒的玩球好手,比起我的毛手毛腳來說只能說是不相上下,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一來,跳舞對我來說就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整個冬天只看見我們昂首挺胸地合著“鈴兒響叮鐺”的曲子舞步翩翩,廚房里飄來陣陣意大利面條的香氣,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冷硬的寒風拍打著地下室地面上的半扇窗戶。
當我和瑞哈特先生搭檔的時候,他輕聲地在我的耳旁數著節拍。等到舞曲結束,他輕聲說:“你跳得很棒。別忘了我說的話。”真是太有趣了,我已經忘記了這也是運動之一。
作為社會實踐的一部分,我們要成雙成對地在班級面前匯報演出。“要有創意。”瑞哈特先生鼓勵我們說,“使它成為一種樂趣。”
我的朋友和我,兩個同樣害羞,拘謹,羞于登臺的人選擇了“圣弗朗西斯科”這首曲子作為伴奏音樂。我們抓緊課間休息時間練習,在午餐時間練習,放學后繼續練習。就這樣練習了好幾個星期,直到舞技純熟,自然流暢。
盡管我已經對所有的舞步了如指掌,但臨到表演那天早上,站在舞臺上,就像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一樣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凝望著站在房間最后面的瑞哈特先生,他微微一笑,點點頭,好像沒有看出我的聲音因為驚恐而尖細痙攣。
“棒極啦!”當我們跳完后鞠躬謝幕的時候,他喊道,像打雷一樣噼嚦啪啦地拼命鼓掌。無疑他的掌聲更多的是獻給我們的自信,而非我們的舞技。但在那一刻,我的驕傲與沐浴在觀眾奉獻的的花雨中百老匯的明星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你意外嗎?”當天課后我們問瑞哈特先生。
“一點也不。”他搖搖頭。“你們很勇敢。就像我期待你們的那樣。”
“我不勇敢。”我坦白說,“我想哭或者甩手不干或者干脆跑出教室。”
“是的。但是無論如何你沒有那么做。這就叫勇敢。不是你怎么想,而是你怎么做。”
啊!他的話像箭一樣射中了我的心,我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恍然大悟。這是我生命中幾次最振聾發聵的“啊”的經歷之一。
那天晚上吃牛排的時候,媽媽問:“今天你在學校里學了些什么?”我毫不遲疑地回答:“真正的勇敢。”
但是我心知肚明,當我離開瑞哈特先生的班級時,用以武裝自己的知識是任何測驗也無法考查的:團結,樂趣,尊重,勇敢。在我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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