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以降,黃帝就是華夏人心中的元祖,這不僅是因為史書記載的黃帝足跡幾乎遍布全國(東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更是因為顓頊、堯、舜這些上古時期的英雄人物以及夏商周三朝的始祖都被記載為黃帝后裔。
把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都編排進黃帝的直系譜系,在今天看來是不足信的。不過,根據分子人類學的研究顯示:在距今6000年前后,Y染色體Oγ-F11、Oβ-F46、Oα-F5三大節點突然爆發,并衍生出另外三個小節點,這六位祖先的直系后裔占現代中國人Y染色體的70%以上。
換言之,絕大多數中國人追溯到距今6000年前后,都存在著較為親近的血緣關系,有著六位共同始祖,而黃帝作為其中影響力較大的一位,被史書視為華夏共祖,也在情理之中。
根據《山海經》和《史記》的記載,黃帝娶西陵氏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生兩子,其中二兒子昌意娶蜀山氏女。這段記載表明,蜀地世系并不在黃帝譜系中,故而能與黃帝結姻。
而蜀地的考古學文化面貌,也呈現出與黃河流域的較大差異。
蜀地迄今最早考古學文化是新石器時代的寶墩文化,距今約4500年(相當于中原的龍山文化時期),與中原文化平行發展且相互獨立。這也佐證了上文提到的蜀地并不在黃帝譜系當中的結論。
此后,隨著外來青銅文化的涌入,成都平原的寶墩文化被青銅器為代表的三星堆文明所終結和取代,蜀地正式跨入文明的門檻。
然而,即便受到了蜀地之外文化因素的影響,三星堆呈現出的文化面貌依然讓人感到“前所未見”,反而愈發地撲朔迷離。
首先,三星堆發現的青銅神樹、黃金面罩、金杖等,在中原、西北或長江流域都沒有發現過。其中造型抽象、突出眼部特征刻畫的手法與伊朗、伊拉克等國出土的銅像相似。而在塑像上覆蓋黃金面具、金箔的做法,最早見于兩河流域的烏魯克文化神殿。
其次,三星堆青銅縱目面具、大立人等一系列刻畫人物形象的文物,同樣在中原地區前所未見,無法納入到我們所熟知的中原文明體系中去解讀。
大量造型奇異的器物和至今沒有的權威解釋,引發了不少網友的擔憂。
有網友評論說,三星堆文明是外來族群創造的,由于比中原文明更發達,官方擔心顛覆華夏上古史,所以一直沒有公布研究結論。
其實,如果我們把三星堆文明放在中華文明起源的大時代框架中去觀察,就會發現這種說法是對三星堆文明的嚴重誤解。
1.三星堆有沒有外來因素?當然有,而且可以確信是西來文明,這一點考古界從來沒有否定過。比如上文提到的神樹、權杖、黃金面具,都能在兩河流域乃至古埃及文明中找到相似物,而在中原地區卻無任何參照。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三星堆文明的創造者就一定是外來族群。判定族群屬性的一個關鍵,是看這個族群的文化傳承和精神信仰,同時還要排除掉因環境和地理因素導致的地方差異變體。
比如二里頭文化分為東下馮類型和二里頭類型,但一些學者卻以“東下馮發現窯洞式房屋,而在二里頭類型的遺址里迄今未見”為由,認為兩種文化存在顯著差異。這就如同以東北人冬天穿羽絨服而在海南罕見為由,認為東北人和海南人不是同一族群一樣不可理喻。
蜀地地處半月形“中國弧”前哨,是西南地區東西方交流的紐帶,出現域外文明因素并不稀奇。西漢薄太后曾長期生活在與草原毗鄰的代國,她死后墓葬中同樣隨葬有西域風格的黃金馬頭面具。毗鄰俄羅斯的黑龍江漠河市,市內也有大量俄式建筑。
2.三星堆是不是比同期的中原文明更發達?三星堆出土文物雖然造型怪異,但已知的考古發現并沒有顯示出三星堆文明比其它地區更發達的跡象。
三星堆文化的絕對年代在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046年前后,也就是夏朝末年到商朝末年,而8個埋葬坑的年代,則在商朝末年。
在公元前2000年這個時間節點上,華夏地區由西向東,按照新疆、甘肅、青海、陜西、河南的順序,依次進入青銅時代,并最終在河南二里頭形成了唯我獨尊的青銅王權。所以,從時間上來說,三星堆的青銅文化因素出現時間是晚于甘肅齊家文化和河南二里頭文化的。
根據中科院研究員蘇榮譽教授對三星堆青銅器的鑄造工藝研究顯示:“從銅器的鑄造方法和工藝系統來看,三星堆銅器與中原系銅器并無兩樣,它們都是采用塊鑄法鑄造成形……看不出三星堆銅器鑄造技術獨立起源和產生的跡象。”
此外,三星堆文化青銅器的礦源檢測結果顯示,三星堆人鑄造青銅器所用銅礦與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青銅器具有十分明顯的淵源,與長江中下游的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古冶礦礦源一致。
這里有個很直觀的例子:三星堆1、2號坑出土青銅器總重量是1噸,而殷墟出土的1件后母戊大方鼎就重達0.83噸。
著名先秦考古專家許宏曾做過一番精辟的回應:“大家看三星堆某些青銅器的造型感到怪異,那是由于我們的視野狹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么發現超出了我們既有的認知范疇”。
可見,所謂三星堆文明比其它文明更發達,專家擔心顛覆華夏上古歷史所以不敢公布研究結論的說法,是無端揣測。
過去很長時間,受西方考古思潮的影響,我們按照生產工具將人類文明演進過程劃分為:石器時代(包括舊、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
但現在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顯示,我國在石器時代和銅器時代之間還存在一個玉器時代。
自距今6000年的內蒙古紅山文化起,經安徽凌家灘、浙江良渚再到龍山文化時代的甘肅齊家、陜西石峁、山西陶寺、湖北石家河,遍及華夏大地的廣袤地區,無論是生產工具、兵器還是宗教信仰用具,都呈現于濃郁的尙玉風格。
良渚系的典型器物玉琮、二里頭系的典型器物玉牙璋,均被后世所繼承。形成了中國獨有的玉文化,并影響至今。
而據公開數據顯示,1986年發掘的三星堆1、2號器物坑共發現各類遺物以及殘片共計6662件,其中青銅制品914件,玉器615件。2019年至今,在三星堆祭祀區新發現的6個祭祀坑中,再次出土玉器近600件。
根據玉器的質地特征可以確認,三星堆玉器除極少數系其他區域文化直接輸入外,絕大部分為就地取材、就地制作而成。這些等級較高、制作精美的玉器,大都不是實用物品,而是與古蜀王國重要的宗教祭祀活動密切相關的禮儀性用器。
此外,被視為夏文化最高信仰的玉牙璋,在三星堆被繼續作為祭祀重器使用。7號坑出土的“鎮坑之寶”龜背形網格器,用絲綢、金和網格狀青銅包裹著一塊玉石,也同樣顯示出三星堆人對玉文化的特殊愛好。
這種上層信仰的偏好,絕非是簡單的文化交流或者貿易所能實現的,而是有著深層次的精神和文化認同。
史載:“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在過去的文章中,我曾系統論證過,黃帝并非是某個具體的個體,而是每一代族群首領的共同稱號,在這里,我們可以把他理解為華夏玉器時代的概稱,橫跨了從石器為主的神農時代到以銅器為主的夏朝。
即:距今6000-5000年前后,新石器時代的中國向文明前夜演進過程中,東北地區、黃河中游、黃河下游、長江中游、長江下游五個各自獨立又彼此影響的文明區系,先后進入了以使用玉器為典型特征的文明時代,它的文明程度不如后來的青銅時代,但卻是華夏獨有的文明形態。
而三星堆對玉文化的特殊信仰和尊崇,也表明三星堆同樣是華夏玉器時代的一個區系,完全可以納入黃帝玉文化時代范疇,而絕非什么外來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