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04年,朱溫拆毀長安城,將唐昭宗挾持到洛陽,三年后篡唐,定都于他的大本營汴州,設開封府。這不僅僅是一次朝代更替,一段混亂時代的開啟,還標志著影響中國至今的一場變化:政治中心東移。
盡管此后李存勖滅梁,短暫地把都城遷回洛陽,然而936年,石敬瑭借契丹援兵攻滅后唐,次年又將都城遷到汴州,此后,后漢、后周、北宋、金國后期,都在開封建都。
現(xiàn)代修建的開封府景區(qū)
開封,眾所周知是四戰(zhàn)之地,后晉出帝石重貴不愿再向契丹屈辱稱臣,幾年便被亡國;北宋聯(lián)金滅遼,兩年后徽、欽二帝就成了俘虜。開封這座都城,在外敵面前無險可守,不似長安與洛陽。那么,為何后唐之后,都城為何不再設在更安全的長安或洛陽?
本文將試分析政治中心東移的原因、建都開封造成的問題,以及補救措施與影響。另需說明,本文所指的“都城”,是指最高的政治中心,即皇帝與朝廷的常駐之地。例如,洛陽在北宋仍保有西京地位,作為陪都,在本文分析中不被視作“都城”。
長安、洛陽地位下降,與開封(包括之后的北京)成為新的政治中心,是唐宋時期政治中心東移的結果。政治中心東移,不是某朝某代皇帝個人好惡所能達到的。軍事防御上并不占優(yōu)勢的東部華北平原(又稱黃淮海平原),在五代之前從未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政治中心。
開封處于平原地區(qū),不利于防守
然而在晚唐時期,北方長期陷入混亂。先有安史之亂,后有河朔三鎮(zhèn),加上唐末時期各大強藩的混戰(zhàn),經(jīng)濟破壞嚴重,北民大量南遷。加上長久以來經(jīng)濟開發(fā)導致關中自然環(huán)境惡化,經(jīng)濟重心進一步南移,使開封逐漸在經(jīng)濟上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
經(jīng)濟重心南移與政治中心東移,看似一個往東一個往南,毫不相關。但是,隋煬帝時鑿通的京杭大運河,將這倆重大事件聯(lián)系起來。
隋唐運河從江南先經(jīng)汴州再到洛陽
北宋徽宗時期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所繪穿城而過的汴河,就是隋唐運河中的一段,名叫通濟渠(筆者按:另有北汴河,是天然河道)。經(jīng)濟重心南移后,朝廷日益依賴從水路運來的南方錢糧布帛等物,南方貨物需要先經(jīng)過開封,再運到洛陽。
古代運輸自然不如今天的物流,貨物損耗極大,成本極高。因此,定都開封在經(jīng)濟上更合算,從東南到開封的距離,較長安要近兩千余里,比洛陽也短四五百里。而且,開封在當時水網(wǎng)稠密,具有呈放射形的大運河漕運網(wǎng)。
《清明上河圖》中的汴河
因此,開封在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蓋過了軍事上的缺陷。北宋初年,趙匡胤遷都洛陽未果,就是個絕佳的例證。
趙匡胤是個有戰(zhàn)略眼光的軍事家,他就感到開封處在華北平原,無險可守,必須用重兵防范北方少數(shù)民族,恐怕“不出百年,民力殫矣”。于是,他曾幾次與大臣商議,欲集思廣益,然而支持者寡。
遷都洛陽的失敗,與趙光義的暗中阻撓有一定關系,但大部分朝臣也確實認為開封具有洛陽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另外,如果說趙光義反對遷都,是害怕趙匡胤將他排擠出朝廷中心,那么他即位后,以及大敗于遼國之后也未遷都,說明宋廷確實更看重開封的經(jīng)濟優(yōu)勢。
宋太宗趙光義
遷都開封并不是一個錯誤,這符合經(jīng)濟重心南移的歷史發(fā)展方向,也是關中等地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人口承載力不足的無奈之舉。不過,政治中心東移,定都開封、北京,也確實使唐以后的中原王朝更容易遭到北方民族的打擊。北宋朝廷長期直面契丹威脅,不得不采取應對措施。
群臣反對宋太祖遷都洛陽,其中一條理由就是開封水網(wǎng)稠密,可以利用周邊的水系展開防御。因此,趙匡胤在開封大興土木,建設外城,將開封城的面積擴大了數(shù)倍,同時開挖護城河,形成了城內(nèi)外多重的水陸防御體系。
經(jīng)擴建后的開封城大致呈正方形,分外城、內(nèi)城、宮城三層。外城是百姓的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內(nèi)城也稱皇城,朝廷衙門與機構大多設在此中,宮城也稱大內(nèi),即皇宮之所在。
北宋開封城(圖源:地圖帝)
開封除了有縱橫交錯的水道,利于防守和出擊,還有一座人工湖與之連接。此湖名喚“金明池”,相傳為張擇端所作的另一幅名畫《金明池爭標圖》,畫的就是端午節(jié)時皇帝在此觀看龍舟賽的場景。
如此巨大的人工湖,并不只是皇帝消遣的去處。事實上,這是水師的訓練場。金明池始鑿于后周顯德年間,周世宗柴榮欲征南唐,苦于水軍薄弱,故而鑿池引水以練水師。北宋初年,金明池仍不斷修繕,守城部隊中水師也占有較大比重。縱橫交錯的水道與水師相配合,更便于對付不習水戰(zhàn)的北方游牧民族。
《金明池爭標圖》局部
不過,開封城在軍事上的缺陷還是造成了嚴重后果。眾所周知,北宋長期存在“三冗”,即冗兵、冗官、冗費。其中冗兵,以及宋朝過分強干弱枝的策略,既出于宋朝朝廷對地方的不信任,也是缺乏自然屏障的開封城防御的需求。
即便如此,北宋仍未逃脫迅速滅亡的命運。1118年,宋金達成海上之盟,最終于1125年夾擊滅遼。然而,在滅遼過程中,金國發(fā)現(xiàn)宋軍戰(zhàn)斗力極低下,甚至不如滅亡前夕的遼國,于是在滅遼后轉(zhuǎn)而滅宋。
徽宗治下的宋朝,雖然腐朽,各地爆發(fā)民變,其中最大的當推方臘起義,但遠未動搖宋朝統(tǒng)治。北宋的滅亡,可以看作是一場成功的斬首行動。開封不利的地理位置,加上徽、欽二帝昏庸無能,使金國在短期內(nèi)直搗北宋的統(tǒng)治中心。
宋徽宗《聽琴圖》局部
康王趙構,作為靖康之變的漏網(wǎng)之魚能夠穩(wěn)住南宋,足證宋朝并非氣數(shù)已盡,這與西漢、西晉滅亡前的境況不同。倘若徽、欽二帝能在開封第一次被金兵圍困后,立即采取行動,遷至易于防守的地區(qū),靖康恥或許不會發(fā)生。
在我國歷史上,河務一直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對黃河的治理。宋朝以后,黃河決口與改道頻繁,在下游形成了廣闊的黃泛區(qū),給沿岸地區(qū)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北宋時期,汴梁附近尚且水網(wǎng)稠密,華北遠較明清時富饒宜居。然而,北宋為保護開封城,強行將黃河改道,埋下了巨大隱患。政治中心東移,逼迫北宋朝廷人為使黃河改道,黃河改道后來也促進了政治中心的進一步東移。
歷代黃河河道圖
由于數(shù)千年來的開發(fā),黃河中上游植被大幅減少,致使黃河泥沙量劇增,下游河床在長期淤積下不斷抬高,黃河決口成為下游地區(qū)的重大威脅。東漢以來,由于治理得當,直到宋初的近八百年間,黃河只是小范圍決口。但是北宋朝廷的折騰,使黃河水患再度嚴重。
公元1048年(仁宗慶歷六年),黃河決口后改道,十二年后,黃河再次決口。這兩次決口形成兩條支流,宋人分別稱為“北流”與“東流”。這本是自然形成,并無大礙。
然而,宋太宗、宋真宗兩代對遼戰(zhàn)爭接連敗績,僅在公元1004年大勝,從而簽訂澶淵之盟。宋廷深知盟約并不可靠,故而一直暗中防備。
澶淵之盟示意圖,其中可見黃河在大名府附近分流
而黃河北流經(jīng)過遼國境內(nèi),這使得黃河天險蕩然無存,遼國反而可以沿著黃河南下進攻汴梁。因此,北宋朝廷執(zhí)意將黃河改道南流,導致黃河多次決口。
北宋滅亡后,戰(zhàn)亂又使得水患更加嚴重。1128年,東京守將杜充為阻擋南下的金兵,扒開黃河大堤,使河水南下奪淮入海。自此,黃河改為注入黃海,直至19世紀再次改道,才形成今日模樣。
兩宋之際的這次改道后,黃河流入淮河流域。杜充決黃河堤使之改道,不符合其自然流向,使奪淮后的黃河水患奇多。洪水兇猛自不必說,所攜泥沙淤塞河湖,阻絕漕運,破壞生態(tài),形成沙地與鹽堿地(如河南蘭考),黃河不定期決口與改道,使黃泛區(qū)難以穩(wěn)定發(fā)展。
黃河泛濫使隋唐運河永濟渠、通濟渠淤塞嚴重,河南的經(jīng)濟地位下降,開封也由此失去貿(mào)易中心地位。關中、中原相繼衰落,華北地區(qū)適合定都之處只剩下如今的北京。
中國古代都城移動示意圖
元朝重修大運河時,遂裁彎取直,直通大都,數(shù)百年間為北京提供了漕運支持,政治中心東移最終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