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字鞋墊
（二）
程嘯
農村睡覺都是大炕，兄弟姐妹夫妻姐夫妻妹五六個或者七八個可以擠在一個大炕上睡。當年我的一個朋友到甘肅旅游，特意去我家，那時候外婆和舅家表嫂守著老院子。半夜朋友打來電話說，大亮，你能不能跟外婆嫂子說聲，我不習慣跟她們睡一個炕。我跟她解釋說，你是尊貴的客人，她們一定要陪睡。
睡覺是一個容易被誤解的詞，尤其是陪睡。高中畢業的時候和一個喜歡的女孩在她宿舍睡了一夜。很多年之后微信聯系上了，她說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當年我們要是睡了，也許就結婚了。我說我們睡了啊。結果，她拉黑了我。女人是奇怪的動物，你總是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剛工作的時候談了個女朋友，有個周末宿舍的人都出去約會，我就約女朋友，我說，我一個人不敢睡覺，你來陪我。她說你一個大男人不敢睡覺。我說我小時候和弟弟睡，上學了跟同學睡，工作了跟同事睡，今晚一個人，不敢睡，你來陪我睡。她說，什么叫陪睡。我說，就是一起睡覺啊。她說你竟然是這種人，我們分手吧！
陪睡有什么不好？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聽見對方的鼾聲就很安心。很多年之后，有個女孩跟我說，我不想跟你談感情，我就是想和你單純的睡覺。女人是奇怪的動物，你真的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是我和勝男熱戀之后第一次回家，我們無數次暢想過在炕上睡覺的感覺，比如炕會不會有聲音，會不會塌掉。但是真的回家了，卻發現真的想多了，我反倒擔心起她爸會來陪我睡。我提前給她打預防針，我知道咱們農村的風俗，第一次來你家，還沒結婚，不能跟你睡一個炕，但是我也不習慣跟別人擠一個炕。
她跟父母在上房里嘀咕半天，后來跟我說，她父母同意我睡她房間的沙發。
那晚我倆擠在土炕上亢奮到睡不著，說著各種秦安方言里粗俗的話。小時候那些罵人的臟話，長大了才知道并不臟。比如嫁漢，小時候聽到婦女間吵架罵對方，嫁漢的你，以為是偷漢子或者生孩子的事情，識字了才知道那就是結婚嫁人啊?？墒怯行┰?，長大了才明白，那是一些比普通話更形象更刺激的動作。
有時候在被窩里說一些下流話，可以增進情趣，可是萬事總有休整的時候。所有的悲劇都是從后半夜她翻出老照片開始的。
她父母年輕時候的照片，里面竟然夾雜著一張她媽媽和其他男人的合影，我差點笑出來，繼而就哭了。
那時候我累得要死，眼睛快睜不開，可是忽然瞳仁都放大了。
“這是誰？”我壓著二十多年從未有過的復雜感情輕聲問她。
“我大伯！”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誰？”
“就是我媽的哥，傻瓜！”她捏了下我的鼻子。
“你不覺得這是我爸嗎？”
“??！”她慘叫一聲，從炕上跌了下去。
后來我再也睡不著了，我承認我對炕上睡覺有了心理陰影。有南方的朋友曾經問我，你說你們北方親戚都睡一個大炕，會不會亂倫？我說你神經病，想多了，那就是單純的睡覺。那晚，我跟勝男沒有談什么感情，就單純的睡覺了，卻成為了實實在在的亂倫。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我更無法接受彼此的關系。
次日凌晨我身心疲憊步行十幾里，到了因無人居住而瓦破房爛的劉坪鄉樹莊村自己家里。在門口晃蕩了幾分鐘，徑直去了隔壁大大家。大大七十多歲，比我去世的爺爺小十來歲，比我父親大十來歲，因與父親同輩，所以按照輩分喊他大大。
西北人把父親喊大大，把大伯也喊大大，區別只在于重音不同，喊父親時第一個大字聲音重，第二個大字聲音輕，也可以直接忽略成大一個字。喊大伯的時候第二個大字聲音重，拉得長。
在罐罐茶的煙霧繚繞中，大大有一搭沒一搭似是而非講了一些成年舊事。我爺爺奶奶身體好，五八年吃樹皮沒餓死，饑荒的歲月里沒有時間精力生孩子，人是活過來了，可是擔心老無所養。老兩口要飯的時候，先后撿了一男一女兩孩子，打小就告訴他們，你們不是親兄妹，長大要結婚。
隨著時代好轉，男孩學習優異上了高中，女孩手藝靈巧人也出挑。
“人是會變的??！”大大放下喝罐罐茶的小杯子，拿起旱煙鍋吸了一口說：“你爸上高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干部的命，你姑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農民的命。那年頭，村里的女娃到了十八歲沒找到婆家，別人就覺得有問題嫁不出去。你姑過了二十，你爸還在高中，他九歲才上的小學?！?/span>
姑姑在爺爺奶奶的哭泣和父親上學的背影里嫁到了十幾里外的王家鋪。我知道勝男姓王，可是她媽姓吳啊。大大說，你爸和姑都知道自己從哪里要來的，也和老莊的同族人有聯系，小時候都跟著爺爺姓杜。爺爺奶奶去世后，姑姑再沒來過樹莊村，還將自己的姓改回了吳。
我確信我跟勝男沒有血緣關系，但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還確信她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已經好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甚至對于父母的隱私。
這難道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孽緣？
我還是得回到勝男家里去，不管有沒臉面，不管能否接受，我都要搞清來龍去脈，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她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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