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灶臺:半世紀前可沒這表情
1960年春,我最向往的地方,是母親所在的衛生院。那里有慈愛,有溫暖,還有飽飯吃。
記得有一天,我想母親了,對奶奶鬧著要去。奶奶在菜園里掐了一藍子菜苔 ,我拎著、搖搖晃晃地走了七、八里路,來到了母親身邊。母親又驚又喜,把我摟在懷里關切地問“肚子餓不餓?”
我點頭,母親頓時便沉下臉,起身到灶臺點起火來。她麻利地淘米,我見到了,小眼睛頓時鼓了起來。等到鍋里起了泡泡,水米混合了,我的等待變成焦急。聞到飯熟的香味了,我的小手就禁不住去抓鍋蓋。母親心疼我,怕燙著,就先從鍋里撈出半碗夾生飯。我立即就狼吞虎咽,三兩下就用筷子把飯扒光了。一亮空碗,我沖母親一樂,叫道:“好香,好好吃喲!”
“伢也……”母親淚流滿面,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接過碗盛了滿一碗飯,遞給我,就撲在灶頭失聲痛哭起來。
我沒哭,端起碗又狼吞虎咽,吃完了又到鍋里去添,直到鍋空碗空……
多年以后,與母親聊起此事,母親仍傷心落淚,感慨不已:“那是一斤多米呀,我的天!七歲小伢的肚子一頓能裝一斤多米飯,可見你平常餓的幾狠羅……唉,那年月,真是造孽呀!”
一一誰說不是呢?
打那以后,我漸漸長大,也慢慢懂事了。參加工作迄今,已逾40年,走南闖北,吃的東西不少,但我感覺最香最好吃的,還是母親1960年春天特地給我趕做的那頓無菜的米飯。
嬰兒吮小指頭,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老人常說,小伢子的指頭上有四兩糖。我若見著誰家的寶寶如此這般,總要下意識地動彈手指,把頭扭向一邊。
我也有吸吮手指的經歷,但不是在嬰幼期。1960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和弟弟、奶奶組成的留守之家,快要斷頓了;垅田里的大麥穗,被提前割掉炒著吃了;菜園里所有能吃的蔬菜野菜,全挖回來充饑。山上能吃的野果、樹皮、樹葉、樹根……早有人捷足先登,灣子里有兩位老人天性怕蛇,竟與蛇拼命,交它煮著吃了。我們祖孫三人相依為命,吃的全靠在外打工的父母照應,算是有點指望的好人家。奶奶每頓都是熬稀粥,從罐子里抓上兩把碎米,往大鐵鍋里一丟,就燒柴禾熬。說是粥,其實稀得真可照見人影。待粥熬得差不多了,奶奶就抓幾把青菜或是野菜,在鍋里一攪和,然后就喊:“吃飯羅——伢們!”
伢們圍著奶奶,就拼命地往肚子里灌。一大鍋菜糊糊,你一碗他一碗,很快就掃蕩干凈。我是從來不知道飽的,于是就用嘴巴去刮鍋鏟,用舌頭去添碗邊的殘留物,仍然覺不飽,就伸出食指,在碗沿上來回旋轉,然后把它放在嘴里吸吮,指頭上站的糊糊其實并不多,但我竟象吃糖似的,感有滋有味。
記得有一天早晨,奶奶破例在鐵鍋四周做了一圈糠菜粑。發給我和弟弟每人兩個,其余的就用竹箕盛著吊在灶頭的房梁上。不知是蓄意“作案”,還是餓急了。我生平第一次做了家賊。待中午開飯前,奶奶搭登子取竹箕,發現里頭的糠菜粑不翼而飛,頓時號啕大哭:“哪個該死的喲,這可是我們一家子一天的指望啊!你再窮再餓,該死的你也莫偷我一家人的嘴啊……嗚……”
奶奶這一哭,弟弟就跟著哭,我也哭了,我沒料到問題的嚴重性,怯怯地走到奶奶面前,說了實話。
“啊——”奶奶止住哭,眼睛瞪得怕人,然后順手就操起了灶頭的掏火棍,橫著在我背上就掃了一棍。我見勢不妙,拔腿扭頭就往外跑。這一跑,奶奶可是真惱了,圍著整個灣子,整整追了我三圈,直到她再也跑不動了,才罷休。
在饑餓面前,奶奶對長孫如此,可見饑餓的魔力大于親情。多年后,我對于曾經患難與共的奶奶,內心深處仍存留著些許憎恨,緣由是:那幾年,作為祖輩上人,她時常在我們吃飯時少吃或不吃,等我們不在身邊了,她居然吃得比我們多而且好。許多次的意外發現,使我非常心酸,父母回家時問這問那,我很想“告狀”,卻始終沒有張口。時至奶奶去世二十多年的今天,我不說,父母也未必知曉這段苦澀的故事。
人死,怨也就散了,艱難年月,奶奶畢竟拉扯過呵護過我和弟弟,如今懷念她老人家,念叨她老人家,能有外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