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轆轤咿啞轉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
雙鸞開鏡秋水光,解鬟臨鏡立象床。一編香絲云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
纖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簪不得。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
妝成婑鬌欹不斜,云裾數步踏雁沙。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
清人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寫幽閨春怨也。結尾“櫻桃花”三字才點睛。花至櫻桃,好春已盡矣;深閨寂寂,亦復何聊!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使溫、李為之,秾艷應十倍加。然為人羨,不能使人思,不如此畫無盡意也。從來艷體,亦當以此居第一流。
唐寅仕女圖
艷體詩,最初又稱宮體詩。劉肅《大唐新語》記載:“梁簡文帝為太子,好為艷詩,境內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艷體詩在南朝曾興盛一時。其后多用來指描寫女性和表現男女艷情的文人詩歌。
艷體詩到了中唐再次興起,李賀以大量的體裁,樂府的形式,構造出一個“真、幻、奇、幽”的世界。幻化出眾多“翩若游龍 婉若驚鴻”的女性,以“”神與人”“人與鬼”相糅合,寄托自己的艷情夢幻,“麻醉”自己的失意人生。李賀以隱喻的筆墨于意象的營造和氛圍的渲染,以幽、隱、麗為抒發。以濃艷的筆觸鋪寫環境,展現色彩紛呈的景物,在如夢如幻的環境景物的渲染之中隱晦曲折地傳達出心緒。
李賀感嘆自己與屈原相似的人生遭遇,化屈原“離騷”于創作,在繼承漢魏六朝樂府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騷風艷曲”,于元、白艷詩之外另樹一幟,它極大地影響了其后溫庭筠、李商隱的創作。
羅宗強先生曾說:“溫庭筠學李賀,用力于學李賀用辭的瑰麗,追求辭語的色感。”張采田說:“唐人能學長吉者首推玉溪,其次則溫飛卿。”朱自清《李賀年譜》就曾指出:“李賀樂府歌詩蓋上承梁代宮體,下為溫庭筠、李商隱、李群玉開路。詳宮體之勢… …至盛唐而寢衰,至賀而復振焉。”
《梁公子》
風彩出蕭家,本是菖蒲花。南塘蓮子熟,洗馬走江沙。
御箋銀沫冷,長簟鳳窠斜。種柳營中暗,題書賜館娃。
“艷體詩”一直是一個充滿分歧與爭議的體裁 。歷來論艷體詩者,多取其狹義概念,以女性或與女性相關的物事、艷情為賦詠表現對象。而李賀作為復興艷體詩的旗手,在內涵以及在體制、風格、題材、手法、創作方式等諸多層面追新求變,以革除艷體詩的弊病。
唐詩歷經李杜高峰,至元和而大變。在元和詩歌之變之中,李賀及其詩歌又是最富創新意識和個性的。在李賀的詩歌精神中,耽奇鑿空和窮力追新始終是最深刻的內在動力。作為典型的主觀詩人,少年的纖細、浪漫和敏銳感覺,使李賀在某種程度上得以重新回歸“宮體”詩的唯美精神和藝術特質。與此同時,李氏王朝沒落遠裔王孫的身份也激起了他對蕭梁宮廷綺思華藻、文雅風流生活的傾慕流連。
《釣魚詩》
秋水釣紅渠,仙人待素書。 菱絲縈獨繭,蒲米蟄雙魚。
斜竹垂清沼,長綸貫碧虛。 餌懸春蜥蜴,鉤墜小蟾蜍。
詹子情無限,龍陽恨有馀。 為看煙浦上,楚女淚沾裾。
此詩乃典型的齊梁詠物之法,通篇引以與“釣”和“魚”有關的典故。李賀正是用琢字煉句和對仗精巧之功,回應元白的流俗。
《賀復繼四首》其二
銅鏡立青鸞,燕脂拂紫綿。腮花弄暗粉,眼尾淚侵寒。
碧玉破不復,瑤琴重拔弦。今日非昔日,何人敢正看?
《惱公》(節選)
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曉奩妝秀靨,夜帳減香筒。
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葓。陂陀梳碧鳳,腰裊帶金蟲。
長吉巧妙地運用象征、通感、雙關、比喻等多種表現手法,將美人居所之精致、情態之嬌媚、男女之旖旎刻畫的極纏綿動人。
《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三月
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殺人。
復宮深殿竹風起,新翠舞衿凈如水。
光風轉蕙百馀里,暖霧驅云撲天地。
軍裝宮妓掃蛾淺,搖搖錦旗夾城暖。
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
長吉當元和詩變之際,憑著其年少的敏銳才情和獨特感知力,汲取南朝宮體詩的對仗、用典以及琢字煉句、寫景造境的技巧,使詩歌在語言呈現上“詞詭調激,色濃藻密”,為中唐之后的詩風開拓了新的視角和契機。
唐仕女圖
溫庭筠的艷體詩和李賀一樣,都愛以不同的視角觀察女性,傾聽女性。政治上的不得志,讓他們更愿意表現女性的怨郁情緒,表達對女子的同情和贊賞。或者以“第三者'的視角去“透視”綺麗的愛情,以不同的距離感表達出愛情的苦痛和相思的刻骨。李、溫的艷詩與元白比較少了些寫實的色彩和赤裸裸的欲望描寫,而更多了幻想的成份和理想的層面。
《東郊行》——溫庭筠
斗雞臺下東西道,柳覆班騅蝶縈草。 坱靄韶容鎖澹愁,青筐葉盡蠶應老。
綠渚幽香生白蘋,差差小浪吹魚鱗。 王孫騎馬有歸意,林彩著空如細塵。
安得人生各相守,燒船破棧休馳走。 世上方應無別離,路傍更長千株柳。
《江樓曲》——李賀
樓前流水江陵道,鯉魚風起芙蓉老。 曉釵催鬢語南風,抽帆歸來一日功。
鼉吟浦口飛梅雨,竿頭酒旗換青苧。 蕭騷浪白云差池,黃粉油衫寄郎主。
新槽酒聲苦無力,南湖一頃菱花白。 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開屏見山色。
兩詩中,長吉是寫抒情女主人公對情人的無限思念,飛卿詩則寫女主人公在清晨分離之際希望與情人長相廝守的愿望。詩中都力極進行景物的鋪陳,渲染艷麗的色彩,給人視覺上的美感,烘托出女子對愛情的執著,對情人的思念。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車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李賀《蘇小小墓》
買蓮莫破券,買酒莫解金。酒里春容抱離恨,水中蓮子懷芳心。吳宮女兒腰似束,家在錢塘小江曲。一自櫝郎逐便風,冂前春水年年綠。——溫庭筠《蘇小小歌》
飛卿艷詩和長吉艷詩一樣喜歡充滿綺艷奪目的色彩感,調動人的多重感官。只不過長吉喜用“寒'、“冷'、“幽'、“重'等字,詩也呈現出一種“壓抑、頹廢”;飛卿的艷詩與此相反,他喜用“暖'字,具有一種柔媚之感,在“紅”“綠”“金”等色彩中,讓人的感官處于一種迷醉狀態。
可以說,二人是從不同的方向完成了對艷情的極致想象,在長吉詩中描寫了大量超現實的仙界、鬼界的女子和愛情,具有幽艷的幻想的色彩;而飛卿艷詩更多地著眼于人間世俗世界,那迷離含情的萋萋芳草,那波光融融、柔媚多姿的春水蓮花,迷人而又令人感傷。
義山的詩受到長吉詩的直接影響,張采田寫道:“晚唐昌谷之峭艷,飛卿之哀麗,皆詩家正宗,玉溪則合溫李而一之,尤擅勝境。”
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破得東風恨,今朝值幾錢。裙垂竹葉帶,鬢濕杏花煙。玉冷紅絲重,齊宮駕妾鞭。——李賀《馮小憐》
長長漢殿眉,窄窄楚宮衣。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李商隱《效長吉》
義山仿效長吉專作的宮體詩,同以飛艷、絢麗的詞話專注于宮中女子的容顏妝飾,愛情的失意。風格情調溫婉含蓄,意猶未盡,平淡如水的畫面更讓人對女子唏噓感慨。
不過義山更愛長吉那種意象瑰麗雋永、詞采雍貴、詩境迷離的冷艷之作。詩中表現的“情”則更加噫晦、幽深與朦朧,匯集成自己的西昆體。
《燕臺四首 春》李商隱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珮。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義山艷詩在結構上與李賀艷詩一樣喜歡跳躍變幻,詩句與詩句之間往往沒有直接邏輯關系,愛留有很大的留白空間,讓時間與空間都變幻無定,使詩中情感意脈更加朦朧深曲、變幻莫測。長吉以種種想象、虛幻的意象對環境景物進行烘托和渲染,義山則繼承了這種意境深曲,色彩濃艷,辭采華美的詩篇。
李賀《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在這苦雨凄風的秋夜,只有古代懷才不遇的詩人的冤魂前來吊慰。桐風、衰燈、寒素、冷寸、秋墳、恨血等意象構成這首詩凄冷朦朧的意境。
李賀在世只有短短27年,遺留在世的作品也僅有兩百多篇。但其的影響卻是廣泛而深遠。晚唐的李商隱、溫庭筠的古詩,就是走李賀所開拓的道路。李商隱曾評價說: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也不多耶?。
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 》曾云:
云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這或許就是長吉最好的歸宿。
李長吉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