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所見(石魯 作)
蘇軾在《超然臺記》中云,“凡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比如說驢,唐柳宗元作《三戒·黔之驢》諷刺驢的虛張聲勢。毛澤東在《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一文中說:“柳宗元寫過黔驢之計,也是很好的教訓。”宋釋道原《景德燈錄》卷十三:“僧問,‘如何是梵音相’,師曰:‘驢鳴狗吠。’”此語諷喻文章寫得拙劣。詞人黃庭堅有《寄黃龍清老》詩:“騎驢覓驢但可笑,非馬喻馬亦成癡”,喻騎驢找驢之窘。于是黔驢技窮、驢鳴狗吠、騎驢覓驢,皆為成語。
嘲弄驢,實為借驢說事而已,殊不知,驢尚有另一面。
驢,家畜。可用來乘、挽、馱及拉磨等,可堪粗食,飼養(yǎng)使役方便。驢渾身是寶,其肉鮮美,其皮可熬阿膠,一味中藥,滋補養(yǎng)血療效甚佳;驢皮還可制成皮影,配以說唱,演繹故事,為北方觀眾喜聞樂見。
據《苕溪漁隱叢話》載,李白在華陰縣騎驢,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自說“騎驢三十載”。
北京使役毛驢歷史悠久,極為普遍。據清人吳長元撰編《宸垣識略》載:“明舊制,御史乘驢”,將驢之使役列入朝綱。試看,身穿上繡垂云紅日,下繡海水江牙,左右或繡八寶或八仙,中繡飛禽或走獸朝服的文武官吏,騎長耳短毛之驢,與草民混在一起出行,有些滑稽可笑,卻有親民味道。明朝宣德年間,御史改騎高頭大馬,其尊卑自不必說。
明末,弘光稱帝,新上任之禮部尚書才子錢牧齋,攜江南名媛柳如是赴任,“道出丹陽,同車攜手,或令柳策驢而隨其后,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牧翁事略》)錢牧齋與夫人柳如是調笑而已,與歷史昭君出塞之慷慨悲壯,豈能相提并論?
清 任伯年 騎驢敲詩圖
歷史由細節(jié)構成,從騎驢可觀社會世情和民生的文化景觀。清初劇作家、被康熙帝稱為“老名士”的尤桐,才華富贍,工詩詞曲。他的《偶見》寫京城婦女騎驢之景,“夾道騎驢女似云,避風半掩碧紗裙”,未經刻意打扮的美女們騎于驢上,衣裙飄飛,天性不泯,端的是悠然自得,其積極生活之風貌,畢在詩間。
男人騎驢亦有俠氣。元時,有張伯玉者,美髯過腰,豪壯,善酒。有詩寫他“西山晚景好,飲酒不下驢”。明末舉子丁也鶴,清入關后,當了個內廷教習小官,以《續(xù)金瓶梅》一書名噪京城。史載,他在米市筑別業(yè)(墅),雅號“陸舫”。京城文人常到雅聚,飲酒賦詩。一位在外地為官者,“策長耳驢,冒風雪,日馳三四百里,至華嚴寺‘陸舫’中,召諸貴游山人。琴師劍客,雜坐酣飲,笑謔怒罵,筆墨淋漓。興盡,策驢而返”(《宸垣識略》)。日馳三百里之驢,存疑。舊廣交友,善飲,能文墨,狂放不羈者,有拂衣高蹈,不囿流俗,人格浣洗的真率的豪俠之氣,有“士”的精神存焉。
明 佚名 騎驢圖
到了清末民初,驢仍是京城乘、挽、馱工具。當時有趕驢胡同,即出租驢之市場。供人騎者稱腳驢、出租驢者叫驢戶。大凡游覽、逛廟會,走親戚、購物多雇腳驢。腳驢頸系銅鈴,背披棉鞍,租者騎于驢上,鈴聲叮當,驢蹄嘚嘚,游于市井,自有一種風趣。聽長者講,民初游頤和園,可到西直門樓下雇腳驢,交足押金,驢戶扶你上驢后,往驢屁股上一拍,那腳驢不用驢戶跟隨自行上路,兩個時辰到頤和園東門牌樓下,那里早有驢戶人家恭候。待客人游罷美景,腳驢已水足料飽,騎乘回家時,腳驢速度加快,待夕陽西沉,腳驢便抵西直門,驢戶驗驢無損,收大洋一枚,退回押金,拱手告別。
查魯迅1926年3月7日日記,上有“同品青、小峰等九人騎驢游釣魚臺”。魯迅諸人所騎腳驢,皆有驢戶周到侍候左右。游完釣魚臺九人又乘驢到劉半農處吃家宴,同席者有林語堂等十人。那天乘驢游玩赴宴,魯迅是快樂的。“昨夜為害馬(許廣平戲稱)剪去鬃毛”(魯迅3月6日日記),似是“共剪西窗燭”。十一天后,“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劉和珍等喋血,魯迅參加其追悼會,作《記念劉和珍君》。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毛驢落寞地退出它們曾經熱鬧的舞臺,回歸鄉(xiāng)野,有些失意,偶爾發(fā)些驢脾氣。(汪兆騫)
來源: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