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故事
唐魯孫先生,滿族他塔拉氏,本名葆森,字魯孫,鑲紅旗人,珍妃、瑾妃的堂侄孫。1908年生于北平,1946年到臺灣,1985年病逝。老先生出身貴胄,自幼出入宮廷,年輕時只身出外謀生,游遍全國各地,見多識廣。下面是唐先生前講述他父母和仇人的一段前世今生因緣,讀后令人感慨萬千:
我大爺爺和爺爺都是前清翰林。大爺爺是光緒三年點的翰林,爺爺晚三年,是光緒六年翰林。我們唐家在北平一百多口,雖說出了兩個翰林,但只是清高而已,生活困難。
于是大爺爺和爺爺決定出來候補。大爺爺做了京官,留北平。爺爺因為和兩江總督劉坤一是姻親,所以到南京去候補。做了造幣廠廠長。爺爺手筆好,又廉潔,別人當廠長老出事,他卻做得很好,所以又兼職長官書局、牙厘局和巡防局。每個局幾百兩銀子,湊起來千數兩銀子,一半寄北平家用,一半供南京花費。
南京候補道臺很多,其中有一叫王木齋的人,是個黑候補道,因為巴結不上總督,就往爺爺這種紅候補道下工夫,雙方常詩酒往返。 有一日,王木齋向爺爺提起,說他有個女兒,想和爺爺結個姻親。當時我父親已長得一表人才,人稱江南第一美男子!
爺爺回答王木齋說,我們家是旗人,住南京時一切從漢人規矩,也許還分不出來,將來回京里規矩可多,不知道王小姐受不受得了?另外,王木齋是鰥居,只王小姐一個獨生女兒,將來遠嫁北平,王老太沒孫女做伴,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王木齋一時也沒再提,隔幾天往湖北出差去了。過了一個多月,王木齋回南京,見到我們家賀客擁擠、車馬盈門,過來一打聽,家里傭人才跟他講:“我們少爺今天訂婚。”
他進門來向爺爺道喜,還稍稍埋怨了幾句。爺爺說,王家提過一次就沒再來,所以爸爸和別家小姐定了親。對王家覺得抱歉,不如認王小姐做干女兒吧。第二天,王木齋帶女兒和厚禮,上門來認干爹。王小姐和爺爺見了一面,總共也只不過一面而已。
父親成親的那天,王小姐盛裝而來。外婆家陪房傭人知道她的身分,我母親還隔著鳳冠霞披和她微微頷首為禮。王小姐則一直像和新娘斗勝似的。
那天喜酒過后時間已晚,就留王小姐住在我奶奶房中。夜里王小姐嚷著胸口疼,吃什么藥都沒效,連夜派軟轎送她回王府去。
我們家宅第很大,有好幾轅門。第二天,天剛亮,東轅門進來的是外婆家給新娘子送蓮子茶,西轅門進來的卻是王家送報喪條子,說王小姐死了。
我父母結婚后第三天,新娘子坐在床前梳頭,忽然看見王小姐打外頭進來,只有上半身,看不見下半身,順著墻進屋里。新娘子還梳著頭,鬼魂就附體了。新娘子說北平話,王小姐說的是南京話。可是現在新娘子說起南京話來,鬧了半天。家里護院、師爺、會念咒的、畫符的,都拿她沒辦法。后來拿筷子擱水碗里,才說出來是王小姐。
就這樣鬧了好久才退,以后天天來。我父親氣了,就說,這與新娘子什么相干?沖我來吧!正梳辮子呢,鬼就上了我父親身上。這樣天天鬧了下去。
王木齋跑到江西龍虎山把張天師請來,張天師看了說是宿世冤孽,他沒法解。于是只好由外婆、爺爺和王木齋三家寫表,說王小姐是父親的元配,將來我母親生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給王小姐,而且要永遠祭念她。還到廟里去焚表。
寫表后,王小姐還鬧,可是沒那么兇了。我母親懷孕了,家人哄著王小姐,說別鬧了!肚里的孩子是給你的!就這樣哄她、求她。
父親當時是個監生,想回北平兵部候補。當時兵部尚書奕謨是父親的姑父,父親姑媽沒兒沒女的,就要他回京后住到姑媽家去。父親在兵部當差,做得很好。
父親在北平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從外頭回來,女鬼就附身了。
在南京我們都求著這鬼,但父親姑媽是貝勒福晉,世派很盛,不但沒求她,還罵她不要臉,我父親就這樣被鬼折磨死了。
父親姑媽差人到南京報訊,南京的家里人騎馬、趕騾車到達北平父親的姑父家,只見家門口有兩個大火球,直滾動,牲口都嚇得不敢往前。火球愈滾愈遠,不見了,家人才敢前往,進奕謨府殮了我父親的尸體后,母親才從南京趕去辦喪事。
我母親守寡后,家里一直供著王小姐的照片,每年祭祖時,總有她一份。父親遺相旁的小照片,就是她。
后來我長大了,我姑母家有個乩壇。是懸盤,就是梁上懸下一只筆,沒人動它,兀自沾墨寫起來。一次我想試試,問問父親和王小姐的事,第二天就照規矩齋戒沐浴而去,還帶了一刀黃表紙,跪在墊上求指點。
那支筆就寫下:這件事因為還有人在世間,所以不可泄漏出去。我答應了。它才寫出我父親被折磨死的緣由:
雍正年間,蘇州街上有兩條巷子,伺其巷和鐵瓶巷,兩巷子相交。伺其巷里住了個退休相國,有個千金小姐;鐵瓶巷里有個知府衙門,知府有位少爺。兩府花園相連。相國府的花園連著小姐的繡樓,小姐常在里頭看花賞月;知府花園連著書房,少爺常在書房彈琴作詩。
接著,懸盤上寫下幾個字:“踰東墻而摟其處子”,想來兩人有了情意,小姐珠胎暗結。當時小姐的繡樓一般人不得進去,只有個賣花婆偶爾進去賣花。小姐把秘密告訴賣花婆,要她想法子帶打胎藥進來,
還給了老太婆許多銀子,吩咐不可以傳出去。
沒想到吃了打胎藥,胎沒打成,小姐卻死了,這樣小姐和少爺就成了冤孽。老婆子也不應該,不但沒守秘,還四處張揚。
懸盤上說,這老婆子投胎后,就是我母親,少爺就是我父親,王小姐就是當年那冤死的相國千金。
這段事足足寫滿十六張大張的黃表紙,看得我一身冷汗,冬天身上穿的皮袍子濕淋淋,跪墊也濕了。那懸盤再三叮嚀,我母親還在世上,絕不可泄密。
我守著這段往事,極少說給人聽,今天你們要問,而且我母親已經去世,就把這陳年往事公開了吧!